天将破曉。
黑金城的大集結束了。
猩紅的日光像一隻大手,将街市慢慢攏在掌心。人們打着哈欠,懶洋洋地收拾着昨夜的殘局。
幾百個外地人,被‘出金’後剩下的身軀,像是松松垮垮的人皮口袋,散了一地,腳踩在上面,軟綿綿,有些韌。
年紀大的阿伯将他們一一拾掇起來,扔在平闆車上,摞得高高的,其中有人還未死絕,發出一兩聲微不可聞的呻吟。
除了出金的,還有被手藝人做魚的、玉化的、織錦的、抽絲的...千奇百怪、不可名狀的死狀,在日光裡徐徐扭曲,拖出烏黑的、奇特的影子。
他們的眼睛還睜着,掉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有的已經被踩成一灘膿水,散發淡淡的腥氣。
有的藏進寶石或金子的光暈,對着陽光審視時會‘呼’地一閃,顯得很有靈性。
有的躲進錦緞的花紋,穿在身上的時候眼睫翕動,勾起刺刺的癢,仿佛有小蟲爬過。
撓一下,皮膚泛起一層細密的、淡紅的顆粒。
有的被嵌進琥珀和水晶,趁人不注意輕輕眨一下眼,俏皮地勾動人的注意。
它們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生物。
從街市流進商人的手,又從商人的手進入千家萬戶,在夜深人靜時發出窸窸窣窣、蠱惑人心的呓語,重複着:“黑金城...金玼尼...黑金城...金玼尼...”
引來更多的‘好貨’。
——黑金城,有源源不斷的貨源。
般星恍然驚醒,哭了半宿的眼皮迎向日光,有些刺眼。
環顧四周,還在‘六百年前’。
她一手拄地,艱難地撐起身體。
身側的玻璃缸裡,妹己也在。
臉龐美麗如初,如瀑的秀發被水托起,海藻般缭亂。
般星木然地隔着玻璃,手指從她的臉移向她的腰部。
昨夜,妹己從那裡被一分為二。
現在,這裡長出一條金黑色的魚尾,鱗紋細密,宛如天生,嚴絲合縫。
“疼嗎?”般星輕輕問。
六百年前的妹己毫無所覺,無聊地吐了一串泡泡。
像她這樣的魚還有幾條,都是容貌漂亮的姑娘,此刻還在哀哀哭泣。
隻有妹己,仿佛沒有痛覺一般,上下遊動,适應着自己的新身體。
但般星記得,妹己明明很怕疼。
每次佛力度化前,她都會各種磨蹭,努力推脫,找各種各樣的奇怪理由:什麼‘般星你去和上面說,今天地獄鬼風陣陣,甚是喧嚣,不宜念經’,什麼‘梨膏糖吃完了,強行念經,恐傷嗓子’,總之就是不想受苦受疼。
得般星哄着、勸着,打一百分的包票:一定輕輕地,快快地念完,睡一覺就過去了,不會很疼,若是疼了,就給她去陰市上,再買幾包‘鬼香園’的點心。
饒是如此,妹己還是一邊聽經一邊低低地哭,因為有嚴格的地獄監察,般星隻能堅持着不中斷——中斷了還要重來。等終于念完,妹己總是翻着滾,撞進般星懷裡,咬她的頸側、肩肉,手指探進袈裟裡,狠狠捏她的背脊骨,讓般星又無奈又心疼。
而她悉心捧在手裡,小心翼翼愛護的好朋友,如今受此極刑,卻一聲不哭——
般星的唇角流出一線血,‘啪嗒’‘啪嗒’,滴在雪白的袈裟上。
心想,昨晚不該暈過去的。
她應該替妹己痛。
“你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對别人的傷害置若罔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呢?”她慢慢倚在水缸邊,苦笑:“嗐,我也沒少傷害你,真沒資格問這話。”
“朝夕相處六百年,到了現在,我才發現對你一無所知。”
“你仿佛全身都是謎,我卻簡單得像一個白癡,連幫助你都做不到。”
“妹己...我真的,拿你當我最好的朋友...估計你不會信吧...哈,這個虛僞的佛修...佛修和邪祟交朋友...多可笑...但為什麼,我,就是很難受呢...”
般星靠在缸上,茫茫地望着天際,日頭像一個被殺的人,洇出好多的血...
在她身後,缸中的少女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她緩慢無聲地将手隔着缸壁,貼向般星的後腦,然後,在她小巧的發旋上,落下一個輕吻。
“呵,好朋友...”
白天的黑金城,像是一座死城。
關門閉戶,養精蓄銳,等待着夜晚的來臨。
隻有幾支商隊還在忙活,趁白日裡趕路。
“阿魚吃,你這次真弄着一個好貨,我們打算去一趟蒼青國,那裡的貴族非常大手筆,喜歡新奇的物事,說不定還能再引一兩個好貨回來。”
“嗯,别忘了我那份就行。”
“知道了,唉,這水缸可真難運,上次不小心弄碎了一個,裡面的魚沒到目的地就幹死了,成了美人魚幹。”
“那怎麼辦,扔了嗎?”
“哪兒能啊,那不浪費了嘛?我把它就近賣給一個老婆婆了,她家兒子很喜歡吃魚羹...”
寒暄聲漸漸遠去,阿魚吃擺了擺手,回家了。
他要回家睡一覺,養養精神。
少年的步伐格外輕快,幻想着商隊跨過山海,遊走于各個神秘的國度,将金玼尼的名号悄悄播撒在人們心間...
在他身後,黑金城的大門慢慢打開。
洗刷幹淨,豐神俊朗的馬兒們打着響鼻,等待着主人将沉重的貨物堆在車上,然後甩着鞭子,催促它們走向蒼漠、山道、人類王城。
可是今天,等了許久,身後都沒響起熟悉的人聲。
馬兒疑惑地擡擡腿,踏踏地,粗壯雄駿的脖子朝後彎轉,試圖看看主人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