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洛清苒已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連宮裡的太醫都說回天乏術。
卻沒想到她不僅熬了過來,還眼看着一日日慢慢恢複。雖然因病清瘦了幾分,但到底還是漸漸去了病氣,不再是那副下一息便會撒手人寰的模樣。
見洛清苒并未像她姐姐那樣因病早逝,外人大都道她是必有後福。但隻有洛清苒知道,自己能重新睜開眼睛,回到家人與摯友身邊,已經是上天給她的莫大福氣。
此等說出去恐怕都無人相信的幸事,洛清苒絕不敢妄想還能有下一回。是以她格外珍惜如今的每一日,珍惜還能與親近的人相處的機會。
洛清苒的祖父在世時官至内閣次輔,她的父親如今是兵部尚書兼内閣大學士,母親是太傅之女,洛家是名正言順的高門顯貴。
但她的父親從不納任何妾室,除了姐姐以外,洛清苒再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以前她們一家四口稱得上其樂融融,讓人豔羨。
洛清苒的姐姐洛清芷雖自幼體弱,卻天賦極佳,無論什麼都一學便會,且很快就能達到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水平。
她自進入女學起,便是最優秀的學生,德言容功無不令所有老師稱贊。人人都說洛清芷最是端莊知禮,才情出衆。
她還性格溫柔娴靜,寬容善良,總能面面俱到地照顧好身邊的所有人,洛清苒更是最受她疼愛的人。
京中很多少年郎都曾暗自将皎潔明月般美好的洛清芷放在心裡。她及笄那年,想與洛家結親的高門大戶也不勝枚舉。
但那時不少人都知道,洛清芷的父親有意擇裴知硯為女婿。
裴知硯雖無顯赫的家世,但他十七歲考中狀元入都察院,一年後升任左佥都禦史,後來才十九歲便已是正三品左副都禦史,僅兩三年就走到了旁人終其一生都到不了的位置,前途不可估量。
輸給如此年少有為的人,京中許多少年都心服口服,也願意友善地祝福這對佳偶。
但因為體内的弱症久治不愈,洛清芷才十六歲便香消玉殒。
洛清芷病入膏肓,已沒幾日可活時,她的母親做主停了太醫開的藥,親自研制了湯藥要救自己的女兒。
自然還是沒能救活。
她固執地讓女兒死在了自己懷裡,誰都不讓碰。洛清芷的父親要讓人将女兒下葬,她也态度冷硬地拒絕,最後洛清芷的父親是命人搶走了屍體。
人人都知道洛清芷那時已經沒救了,也不會有人把“治死女兒”這樣殘忍的罪名安在一位母親頭上,都言那隻是她愛女心切。
或許很多人歎一句“可惜”之後很快便會忘記京中曾有過洛清芷,但洛清苒知道,身為家人,她和父母餘生都會想念姐姐。
裴知硯自然也一樣。因為顧念舊人,差點成了她姐夫的裴知硯在那之後并未斷了與洛家的來往,仍願意教導她琴藝。
父親曾告訴洛清苒,家人逝去後,活着的人終究會慢慢習慣,繼續生活。
但也是自那時起,失去女兒後哀痛不已的母親會不時頂撞自己的丈夫,還常說出一些讓旁人覺得瘋癫的話來。
當時洛清苒的父親常日忙碌,沒能多陪伴妻女,解決矛盾,夫妻二人的關系也就漸行漸遠,開始分居在兩個不同的院子裡。
洛清苒的母親自此便纏.綿病榻,将府務都交給了老管家,自己常日在院子裡靜養。
洛清苒去見母親時,坐不了多久便會被母親借故支出去,讓洛清苒多去府外走走,不必常去她那裡。
那時十三歲的洛清苒曾以為母親是因為失去了那個更優秀的女兒,便不願再多見她這個有幸還活着的女兒,也不需要她蒼白的陪伴。
久而久之,原本很是依戀母親的洛清苒也不願意再多去母親那裡。不知母親是沒有發現還是并不在意這個變化,母女倆就這樣慢慢疏遠了。
一家三口,卻吃住都在各自的院子裡,再少有以往其樂融融的畫面。
洛清苒曾聽父親說,母親是生病了,所以才會如此對待他們。
可因着自己的這次重病,洛清苒才知道,原來母親仍然會願意拖着病體來親自照顧她,陪着她,守着她。也會在洛清苒睡去時無聲在她身邊落淚。
洛清苒不忍去想,前世母親若是得知了第二個女兒的死訊,會受多大的打擊。
前世之事已無法改變,洛清苒隻願今生不會讓母親再經受那樣深重的疼痛。
所以病愈後,洛清苒又開始常往母親的院子裡去,陪她用膳、說說話,或是陪她一起侍弄庭院裡栽種的花草。
母親沒再找理由支開她。較之前世此時,母女之間的距離重新變得近了許多。
但洛清苒的父親公務繁忙,早出晚歸,休沐時都不一定能整日待在府上。洛清苒便每日都會等着父親散值回來,同他一起用晚食。
父親會問問洛清苒的身體,再同她說一些不涉密的朝中動向,讓她雖未直接參與政事,卻也能做到心中有數,不至于被養成對家國大事無知無覺,毫無成算的模樣。
那也是近年來少有的,父女倆可以稱得上溫馨相處的時刻。
與其苦苦執着于看不到前路的妄念,不如護好眼前擁有的安甯生活。
洛清苒總會這樣想道。
又休養了接近十日,洛清苒才終于徹底從這場重病中脫身。
她和林瑤也回到了之前的生活,清晨時先在洛家碰面,再一起出發去女學。
因着前世林瑤被污蔑後發生的許多事,洛清苒本不想再去女學了。
但此時什麼都還沒發生,洛清苒暫時無法找到合适的理由說服父親同意她離開女學,也不能用林瑤前世的經曆勸現在的林瑤不再去女學。
是以洛清苒隻得先耐着性子,繼續去女學聽那些她早已很是懷疑的東西。
洛清苒原以為自己能多忍耐些時日,再找機會帶林瑤一起離開女學。卻不曾想,病愈後回到女學的第一天,她便頂撞了講授《女德》的女夫子。
“身為女子,便該性子柔順,溫婉賢淑。每日儀容須得端莊得體,言語間該溫和寬容,無論出嫁前後都應勤于操持……”
當一襲雪白衣裙的女夫子端坐在堂上,語氣柔婉地認真說起這些已經重複過無數遍的話時,洛清苒還勉強能克制自己心底的質疑與反問。
但也因為太過熟悉,她知道女夫子接下來要說什麼。
“而除了這些,于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貞潔’二字。身死事小,失貞事大。你們都要自愛自重,若是與除了自己夫君以外的男子來往過密甚至暗通款曲,失了清白的名聲與身子,便是被沉塘都不為過,不如自己一根白绫……”
“律法中并沒有‘不貞’這條死罪。”
想起前世林瑤被沉塘時的慘狀,洛清苒心緒劇烈起伏,終于忍不住出言打斷了女夫子的話:“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内亂,這‘十惡’*重罪才會被處死。”
且不說林瑤什麼都沒做,即便是與裴知硯什麼都已做過了的洛清苒,也絕不會因為貞潔這種東西去死。
“難道對女子的要求與懲處,能越過律法去嗎?那要官府還有何用?”
那些話已是老生常談,女夫子隔幾日便會對大家耳提面命。從十歲開始,女學中人人都習以為常,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沒想到今日竟會有人提出質疑。
是以洛清苒的話音剛落,堂内所有姑娘都噤若寒蟬。就連坐在洛清苒右手邊的林瑤都心裡一緊,立即朝她望去。
女夫子聞言也看向洛清苒。
她早年喪夫,之後一直為亡夫守節,還曾用匕首自傷以抗拒男人對她的強.暴。官府因此為她修建了一座貞節牌坊。她今日對這些未出嫁的姑娘們說的,也是她一直以來都在做的。
因為還從未被人這般頂撞過,女夫子蹙眉道:“女子不貞乃浪蕩之舉,族内的長輩可以在祠堂裡當着列祖列宗的面予以懲處,官府不會插手幹涉。”
“以前官府的确會默許宗族内自行解決此類事情,但十年前朝廷便已明令禁止官員及其親屬私自定人死罪。”
官員的列祖列宗也得受律法限制,為保各地穩定,僅民間宗族仍有那樣的權力。所以前世洛清苒才沒預料到林瑤的繼母竟會做到那個地步。
“此刻坐在這裡的都是官眷,難道您是想鼓動她們支持家中父兄明知故犯嗎?學生實在疑惑,還請您指教。”
洛清苒已逐漸平複了心緒,可以冷靜地與女夫子辯駁。
女夫子謹慎地沒有将對話繼續引向朝廷官員,而是語氣有些嚴厲地斥責道:“這些并非學問,而是對你們德行的教導與鞭策,自古以來便是如此。身為學生,照做便是,何須有疑惑?”
洛清苒不疾不徐地指出:“方才您說女子該柔順溫婉,言語間應溫和寬容。”
女夫子聽出來,洛清苒的言外之意是她為人師者都沒有做到這些。
見咄咄逼人的洛清苒神色如常,似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她不由得怒意更盛,冷聲道:
“這些都是于你們有益的教導,并不會害了你們。潔身自好的人何須替那些淫.蕩下.賤的人擔心會有什麼下場?”
“若是身心清白的人,又何須揪着失貞後的懲處不放?隻要不犯錯,自然無需擔心後果。”
聽出這話裡的深意,在場很多姑娘都變了臉色。有人已經擔心地看向洛清苒,林瑤也在桌案下握住了洛清苒的手,眼神難掩憂慮。
洛清苒唇邊浮現幾分諷刺的笑意,直白地戳破:“您是在暗指我身心不清白嗎?”
“然後呢?需要驗身嗎?還是直接将我捆了送去沉塘?”
見她毫不顧忌地說起這些,女夫子面色微變,很快收斂了些許情緒,轉而道:“你多慮了,我并無此意。你重病方愈,許是還沒休養好,心緒不定罷了。”
洛清苒雖是女學的學生,卻更是朝廷重臣的女兒,将來也定會嫁個有權有勢的夫家。女夫子不願與她徹底撕破臉。
有人說胡話時便說她是病了,這個法子從來很好用。
女夫子暗忖道。
“女子的清白随口便能被質疑甚至被污蔑,宗族私刑也能随時據此将人處死,您卻說這樣的規訓于我們有益,隻要不犯錯便無需擔憂更多。”
話裡這些都并非假設,而是前世林瑤血淋淋的經曆。洛清苒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哽咽,握着林瑤的手也下意識收緊。
“驗身能保證萬無一失嗎?更何況成婚後的婦人連驗身的法子都用不了。但衆口铄金,若稍有差錯,身為女子又該如何自證清白?難道要抱着‘清者自清’的念頭慨然赴死才能聊以自證嗎?”
洛清苒原本不想說這些,她也并非一定要與女夫子有這一場争辯。
她知道,質疑這些内容,除了讓别人覺得她是因病壞了腦子之外,可能沒有任何作用。
可前世林瑤被污蔑與人私通時,經老師們商議,女學很快便将她除名了,即便在那之前她在女學中一直名列前茅,是受很多老師喜愛的學生。當時将林瑤除名的建議便是由眼前這位女夫子首先提出的。
而為了撇清關系,不受此事牽連,很多曾與林瑤交好的姑娘也都出面斥責過林瑤,還有人哭着罵林瑤自己與人私通不算完,還要毀了身邊人。
她們都或多或少了解林瑤的秉性和她跟繼母之間的關系,難道不知道此事或許存疑嗎?
隻是多年如一日的規訓與懸在頭頂随時可能落下的鍘刀迫使她們必須立刻在“信任林瑤”與“自保”之間做出選擇。
世人将女子分成了純潔的和淫.蕩的,前者才有機會擁有好的名聲、婚事與生活,後者隻會被唾罵、被厭棄。她們絕不能,也絕不想做後者,就必須用最激烈的方式與其劃清界限。之後,她們便能因此變成有血有肉的活着的貞節牌坊。
仿佛林瑤曾經被接納、被喜歡,都隻是因為她完美符合世人對“貞潔”二字的想象與要求,而非因為那個活生生的人。
洛清苒能看明白這些。
可她忘不了這些人的态度變化給林瑤帶來的傷害與打擊,忘不了林瑤被她們罵過之後難以抑制的自厭與自棄。
她分明什麼都沒有做錯。
既然是這世道對女子的要求有問題,那就去質疑,去诘問,去奮力尋找其他可能。
哪怕能多叫醒一個人也好。
就算不會有任何效果,若能激怒女夫子,讓她做主将洛清苒停課或是在女學除名,起碼洛清苒也不必另找别的理由不再來女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