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苒雖是在發問,堅定的眼神卻毫不躲避地與神色難看的女夫子對視:“而若是有人被陷害呢?若是有人并非生性淫.蕩,而是成了他人陰謀的犧牲品呢?”
“難道您有辦法保證,在官府為您修建的那座貞節牌坊之下,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任何原因質疑您、污蔑您嗎?若有朝一日陷入這種境地,您又該如何?”
洛清苒沒有含沙射影,也沒有暗示或威脅什麼,隻是點出了女夫子多年來其實一直存在的顧慮。
身正不怕影子斜嗎?這句話在此事上是不管用的。女夫子很清楚這一點。
當年她雖用匕首自傷,逼退了想要強.暴她的人,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受流言侵擾,痛苦不已。若非有那一座貞節牌坊為她正名,或許……她早已殉了亡夫。
女夫子莫名不知該如何回答洛清苒的一個個問題。
方才一直隻有洛清苒和女夫子在争辯,但林瑤溫柔平和的聲音忽然響起:“若有女子自願違背了‘貞潔’二字,難道她的做法就當真比肩十惡不赦的死罪嗎?”
說話時,林瑤也微微用力回握着洛清苒的手。
洛清苒心神俱震。
因為前世林瑤是被人污蔑慘死,是以洛清苒一直都想強調當今世道對女子貞潔的極端要求有可能會害死像林瑤那樣分明什麼都沒做過的人。
但林瑤卻說,即便不是被污蔑,而是自願做了選擇和決定,也不該因為“貞潔”二字便被剝奪生命。
那原本就是隻屬于她自己的身體。
隻是因為世間對女子的要求更嚴苛些,所以對此的處罰也要更重些。
但其實遠不該将其與律法中的那些死罪等同。因為罪不至此。
對上林瑤滿含贊同與支持的眼神,洛清苒心神微松——
幸好,不隻是她一人。
即便今日這些話可能無法帶來任何改變,即便林瑤有些不明白洛清苒為何會忽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反駁這些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話,但林瑤仍然溫柔堅定地與她站在一處,不會讓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見光祿寺卿的次女林瑤也跟着洛清苒頂撞她、質問她,甚至問出的話更加出格時,女夫子的神色愈發難看了。
發現堂上其他姑娘大都困惑緊張,并未跟着她們胡鬧,女夫子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暗自平複了紛繁躁亂的心緒,正欲以師者的身份,用一個不輕不重卻說得過去的懲罰結束今天這場鬧劇,以儆效尤時,卻忽然隔着軒窗瞥見了廊下的一抹身影。
那人骨相極其優越,氣質溫雅,如玉如竹,雖面龐年輕,卻有身居高位者的清肅氣度,讓人絕不敢輕視之。
對上那人古井無波的眼神,女夫子忽然心神微緊,有些猶豫了——都知道裴知硯差點成了洛家的女婿。
洛清苒是他心上人的妹妹,多年來他也一直在指導洛清苒的琴藝。若當着他的面懲罰洛清苒,或許會得罪這位年輕的首輔。
也不知怎會如此恰好,以往整月都不見得能來女學一次的人,偏在洛清苒瘋了似地質疑她時來了,讓她難免有些投鼠忌器。
女夫子正暗自斟酌着是否應繼續立威時,卻見原本長身玉立于廊下的人邁步行至門邊。
“這堂課該結束了。”裴知硯神色冷淡,開門見山道。
似是完全沒聽見洛清苒和林瑤方才那些驚世駭俗的話。
女夫子聞言去看浮在漏壺水面上漏箭的位置,果然已該是琴藝課的時辰了。
看來裴大人今日是來教授琴藝的。
意識到自己耽誤了時辰,讓難得來女學一次的裴首輔在門外空等,女夫子當即便沒了繼續立威的心思,隻言辭含糊地解釋道:“裴大人,實在是抱歉,今日這兩個學生有些出格,所以耽擱了片刻。”
她是想試探裴大人的态度。
若他并無回護之意,今日之事,她自然會再找機會懲罰洛清苒和林瑤,力求好好教化她們。以免不僅她們寡廉鮮恥,還帶壞了女學的其他姑娘。
好在,裴大人當即就給出了自己的态度:“你們先自己練上回學的曲子。洛清苒,你随我來一趟。”
見他神色淡漠,語氣毫不親和,不似有包庇之意,反而更像是要單獨将洛清苒叫去訓誡,女夫子也放心了些。
他果然聽見了那些話,也同樣并不贊同。有裴大人加以教化,或許會比她出面更有效一些。但願洛清苒不要因一念之差走錯了路,毀了自己和家族。
女夫子收好自己的書冊,端看洛清苒是否還會出言頂撞另一位老師。
見裴知硯要單獨叫走自己,洛清苒不由得心生憋悶。
她不想去這一趟。
洛清苒側首看向裴知硯。
他沉靜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平和深遠。
此時周圍分明還有許多人,也并無絲毫暧.昧旖.旎的氣氛,但洛清苒卻突兀地想起,在前世那些淩亂潮熱的夜晚,她殘存的記憶裡,裴知硯常會用這樣的眼神自上而下地垂眸凝望着她。
他這人,就連歡好時也是如此沉着斂淨的模樣。就好似……隻有她會被弄亂,隻有她會生出妄念,而他永遠高坐雲端。
洛清苒心底的抗拒又多了幾分。
她知道裴知硯是君子,一向克己複禮,可是那又如何?因為她今日在堂上頂撞了女夫子,因為她質疑了由來已久的“貞潔”二字,他便也要重新将那副循規蹈矩的架子壓在她身上嗎?若知道前世那些夜晚裡,他其實曾是她唯一的共犯,他又該如何?
雖然長得好看些,才華出衆些,但裴知硯與旁人其實也并無不同。
也不知前世她為何會喜歡他那麼久。
但見裴知硯安靜地站在原地,明顯是正在等她,洛清苒再不情願也隻得先朝林瑤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随即起身朝門外走去。
洛清苒不想與裴知硯有任何牽扯,也因為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不想同他在這裡起争執。
更何況,以他一貫清冷淡然的性子,應也不會同她争辯什麼,至多隻會面露不贊同,讓洛清苒體會到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氣悶。
洛清苒心裡煩躁,走出門後徑直繼續往前。
卻聽見裴知硯在她身後同女夫子說:“今日之事隻是師生間的閑談,無需外傳。”
聲音并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今日洛清苒和林瑤的話隻留在女學内。
雖然方才洛清苒不卑不亢,直抒胸臆,但她其實知道,若今日自己的話傳到父母那裡,也許會讓他們心生不安與憂慮。而林瑤最後那句反問也絕對算得上驚世駭俗,恐怕會成為她繼母向她發難的機會。
裴知硯這樣說,不僅是讓學生們不要外傳,也是提醒女夫子不能同洛清苒和林瑤的家人告狀。
倒像是……在替她們收尾。
洛清苒腳步微頓,又很快斂回心緒,繼續往裴知硯在女學中的琴室走去。
身後沒有任何聲音,但洛清苒知道,裴知硯正不疾不徐地同她走着同一條路。
他一直都是如此,無論發生什麼,總是那副八風不動,斯文雅正的模樣。有時讓人覺得賞心悅目,有時又讓人氣郁不已。
待終于步入僻靜的琴室時,洛清苒已經做好了聽訓的準備,也大緻梳理了幾句可以回擊與反問的話。
卻見裴知硯在長案邊落座,随手拿起一本曲譜,轉過身去背對着洛清苒翻開,并不同她說話。
洛清苒耐着性子垂眸等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先出聲問道:“你叫我來,不是要訓斥我嗎?為何轉過身去不說話?”
裴知硯停下翻閱書頁的動作,回身看向洛清苒,仍然無甚起伏的語氣裡夾雜了幾分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
“以前你想哭時,會讓我轉過身去,不許我看。”
聞言,洛清苒怔了怔,随即所有尖利的防備都沒了方向,蓄勢待發的複雜情緒也全變成了無言以對。
“那時我才十一歲。”
還對他沒有任何别的心思,還會因為學琴時遇到難關而忍不住掉眼淚。
“我已不是那時……”洛清苒欲言又止。
裴知硯目光皎然若清地看着她,并不否認:“但想哭的時候,你仍不必強忍着。”
洛清苒呼吸微窒。
她面對女夫子時毫不示弱,也并未落于下風。裴知硯卻好似看透了她,知道除了憤慨,她其實也有些難過,有些委屈。
适才洛清苒腦海中一直在重現前世林瑤被沉塘時的畫面,也在一遍遍地回想她死後看見的那個林瑤同自己哭訴的每一句話。
即便洛清苒忍住了,沒在争辯時流露哭腔,沒有敗下陣來,她也無法不覺得悲傷。
見她眼眶逐漸泛紅,裴知硯不自覺将語氣放得更輕緩了些,似開解安慰,又似勸哄:“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沒有發生,不是嗎?”
是啊。
那些糟糕的處境都還沒有落在林瑤或她身上。
物傷其類的恐懼與委屈無法自控,但她如今還有機會去阻止與改變。不算太早,但也幸好,仍不算晚。
洛清苒眸中盈着淚,聲音有些悶:“你轉過身去。”
方才或許還能忍住,但此時洛清苒覺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哭一場,将某些被壓抑的情緒宣洩出來。
在家裡時,為了不讓父母和林瑤擔心,她一直強行壓抑着前世的死亡帶給自己的恐懼與痛苦。眼下既然有機會,洛清苒不願再強撐了。其他的事,她想暫時放到一旁。
聞言,裴知硯心神微動,卻不動聲色地依言照做。
他聽出了她話裡微不可察的埋怨與親昵,這是前世此時的洛清苒不會同他用的語氣。
有過肌膚之親的兩人之間,很多改變都是不知不覺地發生的。等發現時,或許那些熟稔的語氣與動作也已成了習慣。
裴知硯前段時日重病過一場。他甫一勉強恢複意識便命人密切注意着洛府的情況。
得知洛清苒也病倒的那日,裴知硯去看了她。見她與自己症狀相似,他便猜測或許洛清苒也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
他提前喂洛清苒服下了能助她平安度過那關鍵兩日的藥丸,想讓她少受些苦。可洛清苒仍然被那場重病折磨得清瘦了許多。
聽見身後被有意壓低過的低微泣聲,裴知硯才終于緩緩松了一口氣。
無論是親眼目睹摯友的死亡還是自己親身經曆,其間痛苦都非比尋常。她能哭出來也好,一直壓抑着,恐有積郁成疾的隐患。
身為男子,裴知硯不會傲慢地覺得自己能對世間女子的處境完全感同身受,那太高高在上了。
但方才洛清苒的每一聲質問,裴知硯都記在了心裡。
某些夜晚,她哭起來時其實很美,很動人,總能讓人在克制與沉淪間不斷掙紮拉扯。
但他不會再讓她因難過而落淚,也不願再讓洛清苒經曆任何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