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苒并不知曉同在一間琴室内的裴知硯此時正在想什麼。
她自顧自背對着裴知硯哭了一會兒,等心底那些翻湧不止的濃烈情緒逐漸發洩出來,眼淚慢慢止住,洛清苒也冷靜了。
哭過一場,她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總歸是沒那麼沉重壓抑了。
用錦帕仔細擦幹淨臉頰上的淚水後,洛清苒又緩緩調整了幾回自己的吐息。待哭泣時那股周身自起的熱意與躁意開始消散,她也已經重新恢複了素日的模樣。
反正已經出來了,洛清苒不想再回去上琴藝課。她打算尋個地方慢慢等林瑤,再一起回家。
眼前的琴室……其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因着裴知硯喜靜,女學裡為他安排的琴室僻靜清雅,不會受人打擾,正适合洛清苒自己待一會兒。
但她不想同裴知硯獨處。以前心心念念,忐忑期盼的事,如今于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和必要了。不再時時懷揣那些不能見光的情愫,她心上的負累少了許多。
洛清苒思忖了幾息,仍背對着裴知硯,試探着問道:“你還要……”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還帶着明顯剛哭過的啞音,洛清苒頓了頓,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但想到前世自十七歲生辰那日起,裴知硯便見過某些她更丢臉的、絕不能示于人前的模樣,洛清苒心裡的别扭又少了幾分。
雖說是回到了一切發生之前,可洛清苒隻要看見裴知硯,就無法将此時的他和前世那個與自己一起中了蠱毒的裴知硯分開。
也就無法像前世此時那樣,同他還算自然平常地相處。
洛清苒盡可能讓自己聲音正常,重新問道:“你還要訓話嗎?”
裴知硯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若是不打算訓話,他便可以回去繼續講授琴藝課了,也好給她留個清淨地。
盡管沒有面對面看着,裴知硯也不難想到剛哭過一場的洛清苒此時的模樣——
一雙美眸中應還有被清淚潤澤過的潋滟水光,眼眶和瓷白臉頰都泛着輕柔粉霧。任憑再冷心冷情的人看了,恐都會心軟幾分。
洛清苒總不願讓他看見她這副模樣,每每都會擡手遮掩臉龐,躲避他落下的目光。
也就不察他的惡劣。
裴知硯斂回心緒,放下琴譜,沒有轉過身去,但也并未答洛清苒的問題,而是反問她:“我先送你回府?”
洛清苒想也不想,當即道:“不用了,我等一等林瑤,同她一起回去便是。”
她每日都會和林瑤一起,且無需約定,這已是她們共同的習慣。
饒是裴知硯也深谙此事,見洛清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自己,他還是無意識地眉梢輕擰。
思及今日她們和女夫子争辯時的場景,裴知硯猜測她們或許是還有話想同對方說。
她們在堂上提出的那些質疑,女夫子回答不了,身為首輔的裴知硯卻不能無動于衷。他打算先仔細查閱與此相關的律法細則與案卷,理清現狀,再計來日。
裴知硯便也不再提要送洛清苒回府的事。
今日的琴藝課本不是由他講授,此時裴知硯也不必再回去。但既然洛清苒想獨自待一會兒,裴知硯不會留下妨礙她。
“我先去别處,”裴知硯站起身,從長案後繞出,垂眸同仍抱膝坐在一旁的洛清苒說,“你歇在此處,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他知道洛清苒有偶爾喜歡獨自發呆出神的習慣。
今日她的情緒剛那樣劇烈起伏過,多歇會兒也好。
裴知硯安靜地站在原地,并未立即離開。
滿室沉默。
又等了一會兒,洛清苒終于側過身,擡起眸子看向裴知硯,不解道:“還有什麼事嗎?”
他怎麼還不走?
聞言,裴知硯神情微滞,心底某個地方莫名空了一下。
每月的那幾個夜晚,無論裴知硯如何克制,洛清苒都會因為蠱毒而累得沉睡,不知他于何時離開。
但從更早以前開始,白日裡清醒着與裴知硯分别時,洛清苒都會同他說一句“下回見面時……”。
大多數時候她提及的會是下回見面時想學的曲子或是想請教他的書冊文章,偶爾也會說洛府下次會準備什麼時令糕點,或今年的新茶又快到了等等瑣碎平常的事情。
最初裴知硯并未發現有什麼特殊之處,後來他才能看出洛清苒眸中隐秘微弱的期待——她沒有明言,卻字字句句都在盼着與他的下回見面。
而即便他無法回應更多,僅能答一句“好”或者“我記下了”,洛清苒眼底也會升起讓人難以忽視的歡喜和幾分複雜的掙紮之色。
多年來,裴知硯已經習慣了洛清苒會以這樣潛藏期待的方式同自己告别。
前世變故發生之前,他最後一次去洛府點撥洛清苒琴藝時,她還說剛得了一首古琴曲,下回可以彈給他聽一聽。
此刻洛清苒還不知道他也獲得了重活一世的機緣。但裴知硯記得,前世的這個時候,她練完琴後說的是下回府上會為他備着桃花羹。
可眼下,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要同他說下回見面時會如何。
就好像,她已經不期待與他再見了。
裴知硯原本無波無瀾的眼底浮現出幾縷空茫。
前世分明還不是這樣。
見裴知硯沉默不語,仍然站在不遠處垂眸望着自己,洛清苒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正欲再問,卻見裴知硯的神色似乎隐約冷沉了一分。
洛清苒:?
“我先走了。”裴知硯的語氣仍無甚起伏,端方的君子儀态依舊。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轉身離開琴室時,他竟平生第一回,有了幾分落荒而逃的狼狽。
洛清苒神色不耐地蹙眉時,某個念頭便開始不斷拉拽裴知硯的思緒:她不願同他多待。
更遑論期待與他的下回見面。
*
回洛家的路上。
馬車内,林瑤和洛清苒并肩坐着,時不時用些忍冬提前備好的新鮮果子和糕點。
雖然看着不算太明顯,但洛清苒不難猜到,林瑤此時有心事,應是有話想要問她。
果然,不多時,林瑤便穩穩放下手裡已握了好一會兒的茶杯,溫聲問她:“清苒,你今日為何會忽然……”
她欲言又止。
“為何會忽然質疑那些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話嗎?”洛清苒将林瑤的問題補全。
林瑤颔了颔首,關切道:“可是發生了何事?”
以往洛清苒雖也并不算贊成女夫子的那些教導之言,但從未如今日這般态度明确地質疑與反對過。
而洛清苒在堂上反駁女夫子的話時,林瑤握着她的手,能清楚地感覺到洛清苒的手微微顫抖着,她似是強行忍耐着某些格外強烈的情緒。
改變都應是有緣由的。林瑤實在想不出來,便隻能問洛清苒。
她擔心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洛清苒才會如此。
思及洛清苒對裴知硯的态度變化,林瑤心底的憂慮更甚。
洛清苒不願讓這一世的林瑤被前世的事影響,她獨自待在琴室時便已想好了說辭,此時也順勢做了解釋:
“我聽府上的人閑聊時說起,她家裡有個遠房親戚被污蔑與人私通,還未找到自證的法子便由族中長輩做主捆了送去沉塘了,人……沒能被救回來。”
說完,洛清苒不動聲色地留意着林瑤的神情變化。
林瑤眉頭緊皺,無名的悲痛在心底翻湧,她聲音滞澀道:“她就這麼被……害死了?”
兔死狐悲,林瑤無法不覺得難過——
今日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那明日呢?會否便是她身邊的人?甚至,她會不會陷入同樣的絕境?
洛清苒輕輕點了點頭,情緒有些低沉。
她和林瑤都死在那個池塘裡。剛才那個說辭既是解釋,也是試探。洛清苒看得出來,此時的林瑤全無前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