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盯着手裡端着的姜茶,自嘲般勾了勾唇角。
聞景往門外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此話差矣,阿绾與我成親三年,将後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嶽丈不必自責,如今也很好。”
林世修試圖從他的話中找到支撐點,“若真的有這麼好,豈會至今也未……”
圓房二字他沒說出口,聞景已然意會。
“此事不急,我與阿绾還沒有要子嗣的準備。”
手裡的茶盞微微搖顫,茶面漾起一圈圈水波,在夕陽的暖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裡頭的人不依不饒;“晏如啊,你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我知曉你心中有苦難言,趁此事還有回寰的餘地,該及時彌補才是。”
聞景問:“嶽丈準備如何做?”
林世修道:“如今小女林蓁仍待字閨中,這些年老夫人對林绾頗有微詞,也常念着蓁兒,不妨……将蓁兒也嫁進來,做你的平妻如何?多個人替你分擔也好。”
平妻說得好聽,其實就是妾。
照林蓁那個性子,斷不可能進門做妾,多半是想着進門就把林绾趕出去,獨占聞家的家産。
這一家人算盤打得響,趴在她身上吸足了血,如今又要将她一腳踢開,換自己的寶貝閨女來享福。
聞景默了片刻,嗓音微冷。
“此事不妥,令嫒本有良配,太過委屈。何況,我也沒有納妾的念頭。”
忽然,門口傳來逢恩驚詫的聲音:“大娘子怎的不進屋?”
林世修猛地站起,憤怒地盯着門邊,企圖用這樣的情緒掩蓋住心虛:“進來!”
此話剛出,他也覺得不妥,聞景還在一旁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這幅氣勢熏灼的模樣。
林绾緩緩走進廳上,眸中沒有多餘的情緒,一語不發。
她低垂着頭,看着林世修的袍擺,忽然想起幼時的許多次,她躲在林府的角落裡,偷偷看着他抱着林蓁騎脖馬。
而自己的飯菜,永遠都是冷的、缺的。
那時她想不明白,後來卻懂了。
無關血緣,人心本就是偏的。
“我與你夫君議事,你一介後宅婦人,豈能竊聽?我真是白教你了!”家中糗事被旁人聽見,林世修一時惱羞成怒。
林绾幹脆禮也不行,将手裡的姜茶擱在案幾上,端坐在聞景身側的圈椅上,仰頭看林世修。
她仔細端詳許久,輕笑出聲。
“當年父親瞧不上聞家商賈出身,怕二姐嫁進來吃苦受難,央着我替嫁。如今我嫁作人婦,二姐婚事不順,一切倒成了我的不是。”
林世修一向在外人面前裝出個溫文爾雅的模樣,現在卻是裝也裝不下去了,一張老臉不知何處擱,氣得伸出巴掌就要往林绾臉上招呼。
林绾不惱也不懼,平靜地盯着他,那一巴掌卻出乎意料地沒落下來。
“嶽丈大人,這裡是聞府。”聞景輕而易舉地箍着他的手腕,嗓音裡有了警示的意味。
林世修被駁了臉面,氣昏了頭,手指林绾:“孽子!我真是白生你養你,跟你那個娘一樣!”
他到底顧及聞景的面子,氣得拂袖而去。
林绾望着他的背影,緩緩扯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我當他有多厲害,從小到大也會隻會罵這一套,不帶換的。”
聞景掃了一眼幾上的茶盞。
“外頭雪重,夫人特意備了兩盞姜茶,還是憂心我和嶽丈受寒。”
她端走茶盞,語氣不明:“茶涼了,我再給官人換一碗。”
聞景指節輕叩着扶手,垂眸沉思。
*
冬至這一日,林绾早早地命裁縫鋪量體裁衣,給扶荷軒上下都添置了新衣。
林绾靠在榻上,廚娘恭恭敬敬候在身前,仔細聽着吩咐。
“鲈魚莼菜更雖鮮美,但要注意把魚刺剔幹淨了,三哥兒四姐兒吃了可了不得。”
“二房三房也要來,二叔酒醉了容易說胡話,吩咐下人注意着,少添些酒。”
廚娘應了一聲,去後廚準備家宴的食材。
桂秋掀起珠簾走近前,将炭盆往林绾的方向挪了挪,自個兒頭發絲上的寒氣才剛剛消融。
“今兒個是真冷啊,過了三九就是寒冬,烏桐街的老裁縫新送來件純白狐裘,繡了團花暗紋,大娘子您瞧瞧。”
狐腋下的皮毛最為輕薄保暖,狐腋純白,因而狐白之裘,價值千金。
烏桐街的裁縫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出這麼一件千金裘,轉手就送進聞府。
林绾掃了一眼她手上的狐裘,嗓音清脆靈透:“有心了,今歲的冬衣已經裁制完畢,待明年開春後,便請他入府量體裁衣罷。”
“好,我這便告知他去。”
聞府上下都為了冬至家宴忙上忙下,遊廊上來往下人行色匆匆,偶爾埋怨一兩句。
扶荷軒内難得靜了下來,林绾推開窗,望着外頭屋檐上厚厚一層積雪,檐下鳥窩不知何時産了幾個蛋,整齊地擺在窩裡。
祭祀完,全府上下都在餘春堂用晚膳。
二房跟三房是聞老爺的庶出兄弟,聞老爺還在世時,往來還算密切,自他去世後,雖同住在府裡,卻不大見面聯系,隻剩下冬至和除夕家宴。
趙氏慣是個菩薩面,不論心裡有多少算計,面上也絲毫不顯,正熱絡地二房和三房幾位嫂侄聊着。
林绾百無聊賴地坐在邊上,專心對付着面前的莼菜鲈魚羹,聞遠坐在她身側,瞥了一眼她的吃相,很是嫌棄地說道:“你好歹也是一家主母,吃相怎的這麼不文雅?”
林绾慢條斯理地夾了塊魚肉,送入口中,半是調侃地回道:“按長幼,你該喚我一聲二嫂。”
到底是在家宴上,聞遠不敢太放肆,特意壓低了聲音,目光嫌惡地瞪了她一眼。
“就你?我娘可說了,你和二哥成婚三年沒有子嗣,還不如早早迎娶溫泠表姐進門。”
林绾并不跟他多計較,小孩子家家的,怕是也不知道他口中的表姐已經被聞景無情地送回老家了。
用完膳後,幾個小孩子在院子内放煙火,林绾慢悠悠地轉了一圈,走到僻靜的湖邊,燃起手中的一小節炮竹,丢入湖中,炸起一小朵水花。
不遠處玩笑打鬧聲響起,隔着樹影綽綽,有些聽不真切。
林绾忽地想起,出嫁前在林府時,每逢佳節家宴,廳上熱鬧非凡,彼時她也是像這般,縮在一個清清冷冷的角落,孤寂地聽着那頭的動靜。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清冽的聲音:“怎麼在這?”
她回過頭,正好對上聞景微紅的面容。
“官人飲酒了?”她有些詫異,從未見過聞景飲酒,這還是頭一回。
聞景順勢站在她身側,清冷的月色灑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波光粼粼的月影。
“堂兄弟酒量好,我酒量不行,兩盞就倒,出來躲躲。”
林绾今日心情煩郁,顧不上同他扮演賢妻,忽地一笑。
“我瞧着官人事事精通,還以為你無所不能,原來你也有不擅長的事情。”
聞景聞言也笑,二人的笑聲在湖面上回蕩。
“夫人高看我了,無能為力之事頗多,酒量是其中一項。”
或許是因為方才聞遠的話,她忽然想起被送回老家的溫泠。
“對表姑娘也無能為力嗎?”
聞景默了許久,嗓音中聽不出波瀾。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