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和他的後援團簽完字便客客氣氣地和史為鏡等人告了别,都沒有正眼看原告席上的妻子一眼,就頭也不回地結伴走出了法庭,嘴裡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低聲讨論着什麼。
姜盛坐得距離法庭外門最近,隐約能夠聽到他們談話的内容,無非都是些或埋怨或指責妻子的話,完全在意料之中,倒是算不上什麼新鮮,隻是真的聽起來,難免還是會傷人。
被告等人的身影消失在由法庭内透過法庭外門肉眼可見的視野範圍,走廊上他們的聲音也漸行漸遠,言語随着距離的延長變得愈發的模糊,在走廊的輔助下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混響。
“還就真把她自己當成一回事了呗……”
可以聽清的最後一句話消散在風裡。
姜盛回過頭,看向法庭内尚未離開的人們。
風雅和史為鏡顯然是舊相識了,一邊做着材料交接、案情交流的正經事,一邊還能絲毫不耽誤地随口閑聊兩句,雖然頗為忙碌,但看得出來他們對此完全遊刃有餘。
妻子仍舊巋然不動地坐在原告席上,愣愣地垂眼注視着某處,眼神沒有焦距,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不知道具體在想些什麼。
然而下一秒,姜盛就眼看着她緩緩地低下了頭,雙手掩面,自指縫中忍無可忍地洩露出一聲哽咽。
這一聲哽咽就仿佛是某種情緒開閘洩洪的信号,一旦開始任性,就很難輕易停歇下來。
緊接着,淚水如同滂沱大雨般轟然落下。
身形單薄而又瘦弱的妻子埋着頭,上半身蜷縮在座位上,甚至沒有心思顧忌自己的旁邊還有别人,便一發不可收拾地痛哭不已。
在審判席位置交談中的史為鏡和風雅聞聲望了過來,神情莫測。
一旁的商若顯然情緒管理的段位低于他們,臉上的不忍最是分明。
姜盛默默起身,替她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商若也從座位上站起身,輕手輕腳地在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包抽紙。
他們默不作聲地陪伴着她崩潰哭泣,沒有人開口打擾。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妻子終于控制住了些許情緒。
她從雙手間擡起頭來,看到了面前桌上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的抽紙,連忙伸手抽了幾張,動作迅速且熟練地擦了擦自己淚痕斑斑的臉。
“史法官……不好意思嗝……我一時沒能夠忍住。”妻子攥着紙巾,勉強抑制着自己的哭腔,向史為鏡等人萬分抱歉道。
“沒關系的,方芳女士。”史為鏡向她報以溫和且友好的微笑,“哭泣也是你的權利,我沒有任何資格、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卻你的這一項權利。”
方芳,正是妻子的姓名。她是老孫家的兒媳婦,妞妞的媽媽,更是她自己。
“我知道你最近的心情一定都很複雜,這是正常的,我們都能夠理解。”
“我還是之前和你說過的那一句話,隻要你想清楚你所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在證據真實、充分且準确的情況下,我們會盡全力維護你的合法權益。”
“嗚嗚嗚嗚……嗯。”方芳哽咽着應道,“謝謝你……謝謝你們……”
她此刻确實百感交集。
妞妞是她的軟肋,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因為她而左右為難,然後又因為自己久久無法做出決斷而不禁感到自我厭惡。久而久之,這漸漸成為了她心裡的沉疴舊疾。
如今想要将其徹底地根除并治愈,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到的事情。更勿庸說,這期間的過程會伴随有怎樣艱辛不易的掙紮和痛苦。
——為了孩子,就不能忍忍嗎?
婆婆的埋怨猶然在耳,方芳一面替自己由衷地感到委屈,另一面又情不自禁地因為孩子而感到心軟。
她忍不住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忍忍?她還是否能夠繼續忍耐下去?又能夠忍耐多久?
風雅一眼就看出了方芳的糾結所在。
她輕歎了一口氣,目光清冷地注視着方芳,眼裡既含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冷芒,又有着充滿力量的溫柔與堅定。
她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勸導方芳道:“方芳,你要想清楚。你的孩子她或許并不需要你為她而不得不忍耐。說不定,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為你而不得不忍耐着。”
忍耐的結果未必是好的。
對于好的結果而言,忍耐是磨砺和淬煉,是升華的過程。可是對于壞的結果而言,忍耐便是侵蝕和腐朽,是衰落的幫兇。
因為麻木,是一種很可怕的情愫。
她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這一步,風雅絕不容許方芳就這麼被拿捏着,輕易停下了為自己争取應有權利和補償的腳步。
方芳轉眼看向風雅,淚眼婆娑:“……風律師,我明白的。”
“可是我隻有足夠的他家暴我的證據——對于離婚,有你和史法官在,我可以說是勢在必得;可是對于妞妞,我是真的沒辦法确定。”她的嗓音由于竭力壓抑着哭泣的沖動,顯得分外沙啞,“如果我隻能夠成功離婚,卻不能夠帶走妞妞,妞妞以後若是在他們家沒被好好照顧,我該怎麼辦?若是受欺負了,我又該怎麼辦?”
“她會不會怨我,是我這個做媽媽的沒有能力,還自私自利地隻想着自己,把她一個人留在那樣糟糕的環境裡長大。在她将來可能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但不能在第一時間陪伴在她身邊,而且還可能一點忙都幫不上。”
“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
史為鏡和風雅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