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惟則律所人才濟濟,裡面有不少你的學長學姐,當然也有一些畢業于其他院校的前輩,與你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我的團隊裡也有你的師兄師姐,你不用擔心律所同事和工作氛圍的問題。”
“我和老張他們平時都挺忙的,平時大多數時間都是你們同齡人在所裡一起工作,所以你們也不用擔心會天天對着我們這些隔代了的‘老人家’沒有話說。”成希平臉上帶着溫暖親和的微笑,向姜盛不緊不慢地介紹道,甚至還出人意料地附贈了調侃一句。
到底是做大學教授的,待人接物的思維心态和處事方式都極具風格。
作為央京大學法律學院最受歡迎的專業課教授之一,成希平任教這麼多年,早已經桃李滿天下,與學生打交道十分遊刃有餘,會同姜盛有此調侃倒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看成希平發出邀請時這麼自然熟練的樣子,姜盛還是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于是,他便順着成希平調侃的話,得寸進尺地追問了一句:“不知道有哪幾位師兄師姐像今天的我一樣,有幸收到了您的邀請?”
成希平笑了笑:“自然是有的。”
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覺得姜盛這一問題有所逾矩的樣子。
“有幾個的照片現在都還在各自學校或是學院的學生榮譽牆上挂着呢,說不定你也知道他們。”談起自己教過的優秀學生們,成希平面上的笑意不禁更深,平和的語氣中隐隐透出幾分由衷的欣慰與驕傲,同姜盛一一回憶道,“有你黃綻師兄、盛惟依師姐、隔壁經管學院後來轉專業改行的白歆學姐、我們友校央政法學院的陳望正學長,還有……”
說着說着,成希平逐一追溯回憶的話音不由得漸漸低落,而後不知為何停住了。
仿佛是沿着時間線依次向前回憶,或許是由于記憶比較久遠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記憶對象比較複雜的緣故,回憶突然間出現了卡殼。
成希平依舊含笑注視着姜盛,但是目光卻沒有焦點,應該是陷入了某一段久遠的回憶。
姜盛在這一刹那,清楚地在成希平的臉上看到了一抹他從未在成希平臉上見過的,大概是緬懷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隔着一層薄薄的霧氣,霧氣背後的存在朦胧氤氲,讓人抓不住,也看不清楚,但又能夠讓人堅定地确信,一定有東西在那裡。
“成老師,其實我正好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您。”
在成希平短暫沉默的當口,姜盛及時地接過了話茬,既默默地替成希平救了場,順帶着也将話語的主動權掌握到了自己的手裡。
姜盛的這個“台階”遞得剛剛好。
成希平當即就神态自然地踩着他主動遞過來的“台階”下來了,将自己方才的倏然沉默就此一笑而過,向姜盛大方道:“你說。”
“您大約在十年前發表過一篇大概名為《淺析當代刑事法變革及其實踐意義》的論文,針對當時刑事法領域相關法律法規及其司法解釋正處于啟動初期的大規模修訂計劃,發表了一些自己的見解。”
“您在這周上課的時候提到過相關的内容,我在課後查找了一些資料,碰巧看到了您的這一篇論文——”為了避免因此産生不必要的誤會,姜盛在發問前先行向成希平交代了一番他之所以會有此疑問的前因,“然後發現在此期間您對于當代刑事法領域變革的觀點發生了一定的改變。”
姜盛的這一說法實則收斂了很多。
事實上,成希平在這十年裡對于刑事法領域新法變革的觀點遠遠不隻是“發生了一定的改變”,甚至可以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從原先創作《淺析當代刑事法變革及其實踐意義》這一篇論文時完全不支持新法變革,認為其既缺乏法律應該保有的人情味,又欠缺足夠的嚴明性——直接轉變為了現在全然支持新法變革,認為新法更加便于實踐,也更加适合維持社會秩序穩定。
在此期間,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推動了他思想上如此的巨大轉折,姜盛不得而知。
但是姜盛有一種預感,成希平的這一思想上的重大轉變,多少應是與不知為何就漸漸地在央京大學的“名師高徒”故事裡銷聲匿迹的沈鸢有關。
證據是這一篇成希平約莫發表于十年前的論文,與那個名為“沈鸢”的檔案袋中收納的某一篇論文有很大程度上的内容雷同,但是那一篇論文并沒有在外界的發表記錄,甚至沒有任何存在過的痕迹,并且它的作者署名除了成希平之外還包括有沈鸢——但已發布的這一篇論文的作者欄裡卻隻有成希平。
“我有些好奇,您究竟是因為什麼轉變了自己當初的觀點?”
姜盛終于問出了他的問題。
“……人都是會變的。”成希平默了默,似是有些怅然地感慨道。
“環境,閱曆,視野,經驗,感情——但凡是我們親身經曆過的因素,都有可能影響和改變我們。”成希平輕歎,“這是一個發展的過程,而所有事物都是發展的。”
“我說到底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自然不在此成為例外。”
“若非事物發展,我又怎會知曉自己的淺薄?”
說白了,就是書讀得更多了,事情也經曆得更多了,想法自然而然也就變了。
但是所謂的“發展”其實并非都是趨向于積極的,觀點發展不代表之前的觀點就一定是錯誤的,之後的觀點就一定是正确的。
盡管,成希平本人似乎就是這樣認為的。
他似是覺得以前的自己是豬油蒙了心,而現在的自己則才是大清醒。
“那您覺得……”
姜盛輕輕蠕動了一下嘴唇,正欲繼續往下追問,卻不巧被成希平的電話鈴聲給打斷了。
成希平微笑着,向姜盛簡單地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沒有備注名稱的号碼。
可成希平在目光觸及手機屏幕的時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無意還是有意,神情間洩露出些許“果然還是這樣了”的情緒,看上去既無語,又無奈。
顯而易見,他和這來電的人認識,且關系尚可。
對方似是有事相求。
成希平接着電話沉默聆聽的神色中不難看出為難,但他卻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拒絕甚至是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