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徐清風跟着向海一起去了北海墓園。

北海墓園相較于央京市内的其他喪葬區域來說更加具備一些官方背景，原因在于“北海”這個名字是過去人間央京總府的某一任秘書長給起的，不少知名的先烈和前輩的墳墓都被安居于此處，因此很多人——尤其是公職人員及其家屬，都以逝者能安葬在北海墓園為一種無聲的榮譽。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北海墓園實行的是外松内緊的管理方式，用張放的話來說就是：整體風格裡透露着一股子令人難以忽視的“浩然正氣”，在這種環境氛圍籠罩下掃墓，有時候好好的墓前唠家常都會不自覺地被影響了恍若在向領導彙報工作。

據說當年那位秘書長之所以會為北海墓園取名為“北海”，是源自人間通俗版本裡的某一種傳說。

在這一種傳說裡，幽冥居于世間之極北地，本體是一片無窮無盡的汪洋大海，由神獸玄武常年駐守。逝者亡靈在死後都會來到此處接受審判，而後根據其過往功過評價，由神獸玄武負責分流處理，得玄武引渡過幽冥大海的，即可自此往生。

所謂“北海”，指向的即是極北之幽冥的這一片可以代表懲戒、也可以代表往生的汪洋大海。

對于善良美好的逝者亡靈們來說，北海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它象征着對過往人生優良表現的獎勵和另一段好故事的嶄新開始。

當年那位秘書長用“北海”這個浩瀚的名字，充分表達了後人對先人的美好祝願，也對後人提出了鮮明的警示：是非功過，自有天評定。北海之于被安葬者而言究竟是好是壞，全看被安葬者自己生前的履曆。

這次的告别會央京市檢察院雖辦得低調，但從其将地點特意選在了北海墓園這點上來看，市檢對此的看重及嚴肅态度一目了然。

這是一種在公職人員及其家屬間不言而喻的對逝者的肅然尊重和無聲褒獎。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偶然，徐清風他們來的時候十分湊巧，以緻于他們先是在北海墓園的東區停車場裡遇上了稍後他們一步到來、代表特别專案組低調出席的何盞悅與孤笙，後又在安息堂裡遇到了同來拜祭的市檢察院副院長蔣義宏。

特别專案組表面隸屬于中央警廳，外在表現形式類似于機密重案組，徐清風作為央京市檢察院的普通一員，也無任何大富大貴的家庭背景可言，故而之前就隻對這個部門和它的現任一把手何盞悅有些印象，對于其他的就都不甚了解了。

今天徐清風之所以能夠一眼認出駕駛私人車輛、身穿常服出現在北海墓園的何盞悅和孤笙，全靠他昨天剛才去特别專案組本部繞了一圈，接回了突然間失蹤不見了的老婆潘念，順帶着還做了個詢問筆錄。

今天何盞悅和孤笙都默契地穿了一身黑衣黑褲，身上為數不多佩戴着的首飾也都是銀質的或是珍珠材質的，風格既簡潔、又端莊。

向海顯然也是認得何盞悅這個特别專案組組長的，意識到她們的到來以後就暫停了前進的腳步，主動走上前和她們打招呼，而後和她們一起步行前往告别會所設在的安息堂。

而且在此過程中，徐清風意外地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盡管向海表現得非常克制和收斂，但是根據他敏銳細膩的觀察力和對向海的不淺了解，徐清風感覺得到向海對何盞悅和孤笙很尊敬。

不是那種大抵源自對優秀同仁由衷認可、贊歎和欣賞的尊敬，而是更接近于一種對德高望重的長輩抑或是已有豐功偉績在身的前輩的敬重。

明明，何盞悅和孤笙看着一個比一個年紀小。

何盞悅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出身名門、優雅知性、年紀大概三四十歲的婦人。

孤笙就更不用說了，瞧着就像是天才班裡畢業後直接出來上班的，因此雖然她的身份、資曆和能力都毋庸置疑地擺在那裡，但仍舊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不論仿若多年光陰沉澱下來的沉穩氣質，單看外表，幾乎嫩得能掐出水來。

徐清風将這一發現暗藏于心，面上隻假裝無此發現。

更何況眼下的情況也容不得他在這方面多想了。

從北海墓園東區停車場步行到安息堂的距離不遠也不近，他們在過去的路上陸續碰到了前來拜祭的其他人，有的是拜祭完了剛從安息堂裡走出來，有的則是剛從其他地方過來，同樣要奔着安息堂去。

遇到的這些人裡，有一部分徐清風認識或是大概知道，分别是來自央京總府、中央警廳、市檢察院還有部分其他相關機關單位的同事，也就是他們往常工作裡常常接觸得到的“友軍”——走在路上的氣場和感覺都頗具自身職業的職場特色，使得徐清風能夠在靈敏地捕捉到以後對其身份就此做出正确的判斷。

另一部分的人徐清風都不認識，大概即是四位逝者的親友團，給人的觀感上情緒要更加外放，或悲傷，或沉痛，或凝重。

而這看上去畫風截然不同、平時也無甚關聯的兩部分人在此期間卻呈現出了一種詭異的相似之處——

他們明裡暗裡望向徐清風的目光都帶着一種諱莫如深的意味深長。

他們明明什麼審判定罪的話語都沒有說，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他們用沉默而又肯定的目光，就這樣理所應當地默認了徐清風有罪，或者說，對于董濱和其他三位同事命喪車禍的結局，無論徐清風是否是故意，他都必然是有重大過錯的。

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有不動聲色的本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掩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在此情況下，機智敏銳如老檢察官徐清風，想不發現和領會這其中暗藏的關竅及含義都難。

但是他依舊不聲不響，像是沒有意識到這點、領會到這些一樣，昂首挺胸、處之泰然地步入了告别會所設在的安息堂。

安息堂内不出意外地采用了鋪天蓋地的白的布置形式。

然而徐清風擡眼親眼見到的那一刻還是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原因有二。

一是安息堂内的布置不僅僅用到了傳統喪儀裡常用的白绫和白菊花，還用了不少青翠翠、水靈靈的白百合花束，滿目和諧之餘無端帶給徐清風一種詭異不祥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憂思過重的緣故。

二是因為此時的安息堂内可以說是大佬雲集，前來拜祭的公職人員看其穿着行事各個低調，實際身負的在職身份卻是一個比一個重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