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般輕聲的一聲喟歎在沈鸢身後響起,沈鸢不算意外地轉過頭聞聲望去,正好看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角落休息區域的空間畫面似是幽幽一蕩,無聲之中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遮掩屏障飄然落下。
前一秒上面還沒有絲毫坐過的痕迹的懶人沙發,後一秒其上倏地出現了張靳從容端坐的身影;前一秒上面還幾乎什麼都沒有擺放的矮幾,後一秒案上便蓦地憑空出現了一壺看上去剛沏好不久的熱茶和一對早已準備妥當的杯盞。
張靳擡眸,向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故人報以極緻溫柔的微笑:“沈鸢……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原來,在角落休息區域與書房的主體區域之間不知何時悄然設立了一道結界,裡面嵌了一個虛拟的複制空間,同時還兼職作為分隔兩邊空間的屏障。
原先沈鸢所見到的空無一人、一派祥和與平靜的角落休息區域,實則是故意設來混淆視聽的複制空間,是表面存在于房屋實處、實際内嵌于結界内的空間。
真正的角落休息區域空間悄無聲息地隐匿在屏障之後,且暗中連接了其他的陣法通道,從而方便身在别處的張靳能夠超出常人意料地盡快趕回此處。
也不知道張靳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是否躲在暗處默默地凝視了沈鸢許久。
這些沈鸢也沒打算問。
她不但不打算詢問這些問題,而且也沒打算詢問張靳是怎麼做到這麼及時地出現在這裡逮住她的蹤迹與她“久别重逢”的。
一如張靳盡管不知,但也并不意欲詢問沈鸢這些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死了又活了,又是從何處知曉的書櫃牆和金屬門内暗藏着的他的秘密。
雖然他們已然好久不曾相見,但是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他們堪稱默契依舊。
僅僅是對上視線的第一眼,就足以讓他們認定彼此至今經年未變,他們之間分隔兩地、人“鬼”殊途的距離感被瞬間消弭殆盡,這其間隔着的那十年多光陰也仿佛在彈指間化為飛灰,輕飄飄的無關緊要。
沈鸢靜靜地凝視着張靳的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二十出頭的青年如今已過而立之年,容顔與氣質皆更勝當年,皮囊之下的城府也顯然愈漸深沉。
她的目光冷漠,在細細端量以後,臉上漸漸浮現出與當年她被困在此房中時如出一轍的嫌惡表情:“張靳,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惡心。”
便算作是她與他久别重逢後的第一句問候與緻意。
從決定要親自過來與張靳會面開始,沈鸢就已經做好了掌握主動權的準備。她清楚自己的話就算說得再難聽,也不會對張靳造成任何的影響,于是幹脆不管他的反應,隻顧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她側過身後退一步,讓開張靳直望的目光,回頭再次看向了那些被嵌入固定在保險櫃内不明物質裡的藥劑,冷嘲道:“這就是你在我‘死’了的這十多年裡讓人折騰出來的成果?”
“要和我介紹下它們各自不同的效果和作用麼?有沒有測試過,到目前為止,這裡面的哪一種最合你的心意?”
沈鸢知道思賢茶會背後那些肮髒的交易,知道張家暗中進行的那些非法實驗,也知道張靳在這些年裡尋覓了不少和她在某些方面或多或少有幾分相像的替身,如今都被他掌控利用。
人性本惡。
越是身處高位的人,越容易沉溺于權勢與長壽的欲望。
而張家,正是一座自人性與欲望之中深深紮根、獲取力量并不斷發展壯大的罪惡家族。所有的非法實驗、非法交易和違逆行為,于他們而言都隻是為了達到自身目的可以采取的暴利途徑。
人性的惡難以預計。
可隻要是人,就會有弱點,包括人性的惡,由此複雜的人性方才得以成立。
沈鸢比誰都知道張靳至今都仍未死心。
他未曾全然相信她當初是真的死了,時刻關注着她關系親密的親友團,從未放棄過搜尋她的蹤迹,也嘗試過招魂和複活她……
若無貴生醫院因着風鸢的那張貴字令牌在這些年間對沈鸢給出的庇佑,隻怕是當時的張靳真能夠成功得手。
保險櫃裡藏着的這些藥劑,不過隻是張靳所有貪圖野心裡的一部分的體現。
他想要提升她的力量,讓她不再那麼容易受傷和死亡,從而能夠更加長久地被困在他的身旁和有他的故事篇章裡。
而且因為張靳在此之前隻能夠認定沈鸢尚還存在于世,但是無法确認她到底是人是鬼,所以由他主導的實驗項目所研發出來的成果都是能夠同時作用于人身軀殼和神魂靈知的。
此時此刻在他們眼前保險櫃裡井然有序地陳列着的這些藥劑,即是張靳出自私心、借由經手的實驗項目而煉就留存的精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許能夠用在沈鸢的身上。
“花容、嶽瑁、鸢尾花園……”沈鸢的指尖在一支支藥劑上輕輕劃過,嗤笑,“玩了這麼多年的替身遊戲和塑造實驗,張靳,你得到你想要的最優解了嗎?”
最佳替身,最佳容器,最佳模闆。
在沈鸢不在的這些年裡,與她相關的這一切,顯然張靳都已經試過了。
在沈鸢說話的事後,張靳始終安靜而又耐心地定定地凝望着她,似是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用目光一寸寸端詳過她的模樣,就好像這樣就能夠将她永遠地镌刻在他的世界裡一樣。
聽到沈鸢嘲弄意味鮮明的問話,張靳喉頭微動了動,仍舊沒有說話。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沒有。
“你前期抓了那麼多的棋子,準備了那麼多的籌碼,不就是想把我抓回來麼。”沈鸢指尖一挑,在眼前排列有序的一支支藥劑裡選了一支比較合眼緣的取了出來。
随着她輕巧的動作,藥劑管内的銀藍色屑狀物緩慢地飄舞着,宛若人間流行的那種水晶球擺件裡常常用來扮作飄雪的細小亮片。銀藍交織,仿佛破碎的星光點點,氤氲着微涼的夜色。
“這一次,不用那麼麻煩了。”沈鸢與張靳再次對上了眼眸,眼底平靜如水,“張靳,我把選擇權交給你。”
“橫豎從我今天再次踏進這裡開始,我想要越過你離開這裡已然十分困難,既然你我都清楚彼此的路數,不如我們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她将握着那一支裝有銀藍色屑狀物藥劑的手舉至身前,朝張靳的方向坦然地伸出手:“是要讓我從此變成聽話的沈鸢,永遠都離不開你,還是讓我繼續和你還有你背後的那些勢力鬥智鬥勇,至死也不得安甯——你自己看着辦。”
沈鸢本就是天賦異禀的修行好苗子,這些年又經曆過那麼多的波折與曆練,神魂堅韌而又富有力量,無疑是上好的實驗品。
無論是出于他個人對沈鸢的貪圖執念,還是出于他作為張家的繼承者對實驗項目的雄心抱負,張靳都應該對沈鸢的這一主動提議心動不已,大可以趁勢欣然應允。
可是……張靳他就是個瘋子。
他确實冷酷而又理性,但這并不代表着旁人能以尋常惡人的思維去推斷他的行為邏輯。
他喜歡沈鸢,也喜歡與沈鸢棋逢對手的拉扯。
他喜歡沈鸢的堅強、自信和美麗,也喜歡沈鸢的勇敢、自由和不屈服。
他愛的,本身就是注定不會和他處在同一個世界的那個沈鸢。
若是沈鸢真的如她話中所說的那樣發生了轉變,那她就不是讓他欲罷不能的那個沈鸢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沈鸢”終究也隻能算作是令張靳着迷不已的那個真正的沈鸢的替代品,不過是比花容她們的等級要更高一些而已。
說到底,還是将就。
再完美的替代品,也比不上有一定瑕疵的正品。
這個道理,張靳早已經用逾越十年的光陰故事去印證過了。
雖然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張靳和沈鸢是真的很了解彼此。
所以他們總能夠預判對方的行為計劃,猜測到對方的實際用意。
所以這一天沈鸢敢孤身前來,到了這個時候還膽敢與張靳放肆對賭——賭她對張靳的了解,賭張靳的複雜人性以及他對她的複雜感情。
她賭他舍不得。
舍不得,困不住,便隻能放任她走。
他知道怎樣做,她便必然會來。
她也知道怎樣做,他便必然會放她走。
自相識之時起,他們之間最不乏的就是相見交鋒,相互掣肘。
他們都太過聰明。
而命運總是會對聰明的人格外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