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天冷得要命。
唯一散發熱量的太陽也被冷凍了,嘶啞沉寂的光線又幹又恍,決心在冬日裡更加難得。
布朗警長家的車緩緩停在警局門口,一位打扮頗具淑女風範的小姐從車上下來,邁着優雅的步子往裡走。
她穿着做有抽褶羊腿袖工藝的黑色絲綢燈罩裙,衣角和領口分别點綴了不同層次的金色蕾絲,脖頸上搭配一條顔色同樣是金色的雙層串珠項鍊,優雅的發髻隐藏在寬大的帽檐裡。
她的裙子并不像大部分貴族小姐那般繁複花哨,但由于氣質使然,低調得體的衣裙更能彰顯她的優雅貴氣。
一路上所有人都争先恐後地跟她打招呼,想要在上司的女兒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
阿瑞亞·貝克爾·布朗十分善解人意。
她的臉上始終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一一點頭給予所有人回應,不使任何一位職員惶恐不安。
當她走到布朗警長的辦公室門口時,迎面而來的是她父親的副手。
“約翰先生,我爸爸在裡面嗎?”阿瑞亞問。
“我很抱歉,我親愛的布朗小姐。局長大人于一小時前外出參加總局的會議,現在不在警局”,副手先生遺憾地說:“不如您先進去休息吧,等先生回來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您。”
這再好不過了。
阿瑞亞接過這位年輕且殷勤的副手先生送來的熱茶,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微笑着鎮定地把他送出門。
副手依依不舍地頻頻回頭,似乎是想同這位美麗的小姐多待一會兒。
于是阿瑞亞刻意高聲道:“約翰先生!我想我需要休息一會啦。”
她的話語如同恬靜夜色裡枝頭一隻夜莺的歌聲那樣,回蕩在面積不大的建築裡,以确保每個無所事事的人都能聽見。
“啊,真抱歉!打擾到您……您請好好休息,不用擔心别人的打擾,我會安排好的!”年輕小夥讪讪告退。
等到門闆終于安安靜靜地嵌在門框裡,再也不用擔心任何人的到訪會使它發出讨厭的“吱呀”聲時,阿瑞亞舒了一口氣,咔哒一聲把栓鎖插上。
接着她開始翻箱倒櫃,搜羅一切有用的東西。
前一天晚上,阿瑞亞偷聽了父親與一個“大人物”的通話,提前做足了準備,她确信父親很難在短時間内回到警局。
他們“不和”的密謀在阿瑞亞看來是最可恥的事兒,這有損母親家族的聲譽。
貝克爾家族向來樂善好施,百年來以慈善與正義為己任,即使它如今已然傾頹,卻依舊是龐然大物。
阿瑞亞看不得它的清譽被踐踏,也看不得正義之樹被樹幹底下的蛀蟲啃噬、腐蝕。
自己必須做點什麼,才能不令天國之上的母親失望。
謝天謝地。除了會議,他們那群人應該還有一場盛大的晚宴要參與。
盛大宴會所帶來的那些上流者的身份認同、取之不盡的美酒、還有藏在精緻面孔背後可靠或虛假的交易。
這些東西都足以讓渴望跻身貴族行列的父親樂而忘返。
希望他能不把我的婚姻算計進去。
阿瑞亞默默祈禱。
即便做全了準備,阿瑞亞還是很緊張。上帝保佑,她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她昨晚就從父親的談話中得知那位艾爾·塔格先生是被誣陷的,也毫不意外地在今早看見了那張被傳至大街小巷的通緝令。
她一早聯系好了在報社工作的沙龍好友,如果她們一起将真相公之于衆,依靠民衆的力量也許能阻止這陰謀得逞。
辦公桌的抽屜上了鎖,她摘下黑色天鵝絨長臂手套,細細擦掉手心裡的汗水,敏感的神經一蹦一蹦。
她要找的東西應該就在這兒。
文件櫃,桌面和其他抽屜都已經仔細查看過了,沒有任何一張紙上的文字或調查報告記錄有關于前些日子那起謀殺案的細節,也沒有任何一處角落出現一把金色的銅鑰匙。
阿瑞亞茫然坐在原地,鑰匙可能裝在她父親的上衣兜裡,有些時候他就是這麼謹慎。
門外的職員在走廊裡走來走去,腳步聲和嘈雜的交談隔着木闆門傳入寂靜的室内。
一些有關“罪犯”、“判決”和“懲處”之類的字眼深深刻在她腦中。
阿瑞亞的心跳不禁加速,她有點害怕了。
她害怕坐牢。
冒險的成本太大了,如果被抓到,她現在所享有的一切榮華富貴都可能将灰飛煙滅。
如果東窗事發,父親會不會為了撇清關系而不管自己,阿瑞亞不敢賭。
父親很愛自己,但她深知那隻是寵愛。
就像你養一盆漂亮的玫瑰。當它紮根在花盆裡時,你會毫不保留地給予它養分、給予它光和熱、給予它足夠多的愛和注視。
但當某天它長勢突變,沖破房瓦呢?一切都不在掌控中了。
她害怕坐牢……不如,不如放棄吧。
阿瑞亞嘗試在心底說服自己:
現在你隻需要規規矩矩地戴上帽子和手套,把手提包攥在手心,優雅地踏出房門,你就永遠都是一位高貴的小姐。
至于被挪動過位置的文件,你大可以向約翰解釋,無聊的時候翻看了點兒文件櫃裡的書來解悶。
隻要沒有什麼東西确切丢失,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你是來幹什麼的。
阿瑞亞!你隻需要這樣做。
再不濟把寬檐禮帽上的蕾絲面紗放下來,遮住臉。這樣就沒人看得見你心虛緊張、紅透了臉的神情。
今天這事兒就算翻篇了,阿瑞亞。
你一個人也做不了什麼,這是太多人促成的結果,他們喜聞樂見。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他們喜聞樂見。
不如回去吧,阿瑞亞。
隻有你一個人,沒有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能阻止即将發生的悲劇嗎?隻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阿瑞亞捏着手心裡的天鵝絨手套,兩隻手不安地絞在一起。她平日裡清澈的寶藍色眼眸此刻卻是沒什麼神采,空虛地盯着木地闆上的一個點。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站起身來讓它舒展,讓它挺直腰闆,然後回到她們都應該呆的地方去。
這種掙紮折磨着她的神經,好像懸空挂在一根繩子上,沒多高。
說實話,她隻要順勢跳下去,就能回到原本安逸甯靜的富足生活裡去。
如果她選擇向上爬,她不敢肯定繩子的末端會是什麼。
阿瑞亞深知,正義和激情可能會緻使她跌落無盡深淵。對于這件事她糾結不已,溫柔的内心滿是裂隙。
……
濕冷的風把玻璃上清透的冰紋吹得朦胧,冰結得越來越厚。濕乎乎的風把人的四肢凍得又冰又木,單薄的月亮慢慢沉下去。
艾爾·塔格不止一次來過這裡。
有幾次是被帶來問話。幾個警察給他雙手戴上手铐,領着他裝模作樣在警局轉一圈兒,最後把他放走。
有幾次是來作保釋人。鋼筆蘸墨,用花體簽下大名,摁上紅手印,态度誠懇地緻謝。然後把不靠譜的二百五朋友加西亞領走,以免他真的睡死在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