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千鈞才從窒息的痛苦中掙紮出來:“她為何要這麼做。”
昭歌道:“也許,都是被逼的。”
“她沒有對你講過她過往的事吧,她是血藤花妖,原身為草木之靈,本是善妖,可惜她的血肉包治百病,你該明白,這對凡人誘惑極大,當時,她的一身血肉,引起了凡人的觊觎,此次來巫溪,我們原是受雇一個叫戚明奕的人來的。”
“數年前,弄影還是個小花妖時,多半是被戚明奕與他哥戚明允從山裡抓回去的,他們将弄影帶回家裡囚禁了起來,戚明允是個巫醫,為換取金錢利益,便放弄影的妖血入藥去替凡人治病,那個時候,弄影應當被他們關了很久,遭遇了很多,非人的對待。”
千鈞憶起弄影胳膊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難忍地咬住唇。
原來她說的事,都是真的。
昭歌聲音漸低:“後來,他們還割過她的肉,挖過她的心,斷過她的手指,受到這樣的折磨,弄影也是在那個時候心性大變的吧,許是因她容貌甚佳,戚明允利用她,到後來不知不覺愛上她,正因如此,弄影才有機會擺脫他們,照戚明奕所言,戚明允後來想與她成親,但在新婚當晚,弄影反殺了他,臨走時掏他的心,也算是為自己報了仇。”
“殺掉戚明允後,她逃來巫溪,不知何故又被賣進錦繡閣,再次遭到非人待遇,幾次三番為凡人诓騙,她也徹底絕望,幹脆借殺害凡人食其心來增長功力,因害的人越來越多,她的行迹才逐漸敗露,直到被我們發覺。”
雪夜見千鈞像掉了魂一樣,關切道:“季公子,你要清楚,人與妖在一起本就有違天道,弄影對你多半沒有真心,她要的隻是你這顆心,你愛她,你是她的情弦,她隻要吃掉你的心便可跨過情弦功力大增,才有能耐逃脫罪責重得自由,你明白嗎?”
“重得自由……”千鈞呢喃幾聲,發出凄慘的笑聲。
昭歌道:“季公子,你若肯,我現在便去收了她吧,她做的事瞞不了多久了,适時必然引起衆怒,恐會牽連到你。”
千鈞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多謝了,可否再多給我一點時間,隻要一點。”
昭歌皺眉:“你要做什麼?”
千鈞茫然道:“我也不知。”
也許,隻是想看她為他穿次嫁衣吧。
昭歌想了想,到底沒有拒絕他:“季公子,我可以給你時間,隻是你要清楚,你們之間,不可能。”
不可能。僅僅三字,說起來輕如鴻毛,所含之意卻那般斬釘截鐵,重如山巒,鋪天蓋地壓下來,将所有奢望碾成齑粉。
凡人與妖在一起,能有一夕甜蜜相守已是上天眷顧,想要長相厮守,永世為尋常夫妻,那必得費盡幾生幾世的運氣,普天之下百萬妖邪,誰又能是如此的天選之子。
千鈞一頓,半晌,拖着腳步頭也沒回地出去了。
***
大街上,人山人海。
千鈞挨着牆根慢行,在吵嚷的道上走了不遠,便再也提不起勁。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原以為弄影是妖已然是道驚雷砸在他身上,可現下,幾十道驚雷連續劈下來,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到這個地步,竟不知該怨誰。
弄影是妖,她害死了很多人,可是,她曾經受過的傷也都是真的,兩相之下,千鈞無法原諒她,亦覺無法正視她。
他僵着腿在人流裡胡亂走,不斷撞上路人的肩膀,有人停下來罵他:“看着點啊!”瞧他臉帶病容兩眼堆滿血絲,模樣很吓人,又避開些,低聲咒罵:“要死了就趕緊回家躺着去吧。”
千鈞走了許久,整個人精神恍惚,漫無目的,再擡頭,又來到了弄影住的院子外。
這次,他沒敢進去。
了解一切後,他該如何去面對她?恐懼,厭惡?還是心痛,躲閃,無論是強烈的,還是隐忍的情緒,他統統都擠不出來。
直到院中傳來秦昆歡喜至極的驚呼,他才慢騰騰過去,小心往院子裡看。
秦昆好似複明了。
他由弄影扶着,杵着拐杖在院内走動,臉上滿是激動的淚水,笑得如重獲新生:“我這眼睛瞎了半輩子,今日總算能看清了,弦兒,你的藥當真是靈。”
藥?千鈞記得弄影不會醫術,她哪裡來的藥?
記起昭歌的話,難道她用的是她的血?
果真,細看,弄影喜悅的笑容掩蓋下,她的嘴唇沒有顔色,更顯得一張臉慘淡清瘦。
他記起她身上那些傷痕,記起她說給他的那個故事。
一切都是真的,比他想象的更加慘烈,他喜歡的姑娘是從那般悲慘的境遇裡走出來的,她受過傷,故而不在相信凡人,不愛笑,總是面容孤冷。
在這凡世,她沒有得到過溫暖,卻還是願意用自己的血去救這個孤寡老人。
這刻,千鈞突然恨起昭歌所說的那兩個叫戚明奕戚明允的人。
如若不是他們強行帶着弄影來這塵世,她該是什麼樣?
他不知她過去的模樣,卻能想象,她定然明媚,開朗,自由,像山野間肆意盛放的鳳凰花,漂亮的眼睛笑起來璀璨明亮,可堪比萬千星辰,而非如今這樣,眼裡始終有揮之不去的陰霾黯淡纏繞,如烏雲堆積,濃霧彌漫。
是凡人,将她逼成如今這樣的。
千鈞靠在牆上,抹去臉上滑落的淚。
手覆上胸膛,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笑了笑,轉身推開院門。
秦昆重獲光明,見他進來,興沖沖地說要出門去逛,弄影笑望着秦昆杵着拐杖出去,待看向千鈞時,努力牽動嘴唇,卻在逼不出半分笑意。
他今日去見陸昭歌,其實她是知道的。
見面後,陸昭歌會告訴他什麼,她也能猜到。
陸昭歌一個凡人,自然不會替她這個妖隐瞞身份,那麼此刻,季千鈞應當知道她是什麼了。
甚至,也知曉她做過什麼事,會有什麼報應。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那顆心,可事到如今,我到底在猶豫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千鈞數次張口,都沒發出聲音,弄影似乎也沒察覺他的異樣:“千鈞,你不是想看我穿次嫁衣嗎,我現在穿給你,可好?”
千鈞忍住心間決堤的酸楚:“好。”
“那你等我。”弄影回身走向屋内,身影在進門時晃得厲害。
再有幾天,便是他們的婚期,她有預感,她怕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趁着還有機會,穿給他看一次吧。
細細點上胭脂描了眉,再對鏡換好那嫁衣,鏡中的人,臉上終于有了幾分顔色,笑起來,眉梢眼角,勉強可以看出幾分幼年時的模樣。
那是已經死掉的,過去的她。
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她依然是那個幹幹淨淨天真無邪的弄影,那麼今日,會不會,真是她與千鈞的成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