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賢書院,建在榮州城邊低矮幽僻的山林中。
明成帝興文,書院自本朝初擴建數次,占據一座百畝山巒,當中亭台樓閣古樸清雅,橋廊水榭錯落有緻,朱檐石壁,青瓦白牆,間有懸泉飛瀑,水霧如煙,十分巍峨壯麗。
而眼下,這座雄偉的院落正被濃烈的死氣浸染。
到處都是屍體。
每行幾步,腳下便有一具,重重疊疊,七零八落。
到主院,院中有株至少需四人合抱的參天銀杏樹,在這時節,落了滿地金黃,此刻,金黃上躺倒數具死屍,葉子被風吹落,徐徐飄在他們圓睜的雙目上,詩意的場景,卻叫人不寒而栗。
死的盡數是青年少年學子,保持着逃跑的驚恐姿态,腹部被最大限度地撕開,露出淋淋骨肉,一踏入其中,立即有衙役跑到旁邊嘔吐不止。
昭歌目睹這一切,心是死的。
師父,你的蔔算沒錯,這次,榮州是真的遭遇了大事。
昨夜,他們在城内與妖邪惡戰,誰也沒想到,這靜谧的山間學院裡,也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屠殺。
轉眸,一個小書生的屍體泡在旁邊池塘裡,随水靜靜飄流,昭歌用縛妖鈴撈出他。
這小孩許是因年紀的緣故,沒有被開膛破肚,但還是被元佑滅了口,扔在塘中活活溺死了。
拿布蓋好屍體,觸到小孩冰冷的手,昭歌的淚猝不及防下落。
慘烈。除了這個詞,想不出更貼切的話了。
她背過身去拭淚,雪夜在旁凝望她,想上前,又止住了步子。
“事發時,應在午夜,可當時城内火光滔天,嘈雜一片,書院四周又少有民居,所以無人發覺,今早有菜戶來給書院送菜,喚門無人應,進去才見滿院都是死人。”副史小心翼翼向蘇成武彙報。
蘇成武沉默良久,對面前靜候的數百衙役道:“挨個清點,查清身份,不許有半具遺漏,有異常立即來報。”
短短一席話,花盡所有力氣。
而後,昭天樓十幾名術士分了兩撥,一隊開壇設陣,招魂引魄,一隊飛到半空,利用靈力壓制怨氣。
陣起半刻,院落裡陸陸續續飄出道道模糊的冤魂,耷拉着頭顱,僵直着邁入陣法之中,個個都被元佑吃盡了血,變得枯瘦如柴,灰白慘敗。
靈流彙聚,恍如一座燦燦金鼎,将這些凄然的鬼魂吞噬,待收盡後,有下屬對白無忌道:“統領,魂魄不夠。”
白無忌今日傷勢加重,但還是跟着來了,見此強打精神道:“還差多少?”
“以死亡人數看,還差至少五十多具生魂。”
昭歌擡起頭,早起,天色始終陰沉,那這五十多個生魂多半是化作厲鬼逃離了書院。
白無忌也清楚這點:“留幾人入院查找,讓玄正司的人當心,如此多的人驟然橫死,怨氣集結,多會化成厲鬼,今日又是個陰天,難保不會出沒傷人,其他人去書院四周山林民居内查探,務必将厲鬼全部捕獲,若有反抗……就地誅殺。”
厲鬼流入百姓家,隻會後患無窮,昭歌也提劍與他們一同步入書院外的空山。
走了一陣,抓到兩個藏在樹叢裡的。
昭歌喚出縛妖鈴捆住他們,那厲鬼神志盡失,睜着血紅的眼睛奮力抵抗,束好的頭發散落,亂似枯草,周身盡被血迹污損。
這些端正書生,大概想不到自己死後會是這幅模樣。
雪夜見她不說話,道:“元佑,算是榮州近年來遇到的最兇殘的大妖嗎?”
昭歌動用靈力安撫好厲鬼,合上眼道:“算,加上昨夜的傷亡,榮州此次死傷人數近萬,他已算是東虞近十年來最兇悍的孽妖了。”
匆匆十載,這十年來,中原少妖邪,便是有,也是掀不起大風大浪的妖,整個捉妖界都過得相對舒坦,而這一切,卻被不起眼的元佑盡數打破了。
禍起榮州,比發生在松陵更叫人害怕。
雪夜道:“我在想,前兩百年他到底藏在何處,為何會在這樣尋常的一日突然現世,又殺了這許多人。”
這話讓昭歌思緒混亂一瞬。
藏在何處?
也許,不是藏,而是被人關在某處。
她道:“我懷疑兩百年前,他根本沒有被捉妖界前輩所殺,而是被人囚禁在某處,這次才逃了出來禍亂榮州。”
這話不無道理,元佑當年無故失蹤,總不會是自己主動的,雪夜道:“可誰能降得住他?”
昭歌道:“他出世後,在人間犯下累累血案,殺氣沖天,的确很難對付,但那時的捉妖界前輩實力超群,定有能者壓制他,不過……”
雪夜清楚她的疑惑:“不過,兩百年了,捉妖界中的捉妖師雖修習靈力,能比常人活得更久些,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既然一人之力困不住他,那便是多人之力。
昭歌道:“有兩種可能,這兩百年内,或許一直是降住他那前輩的後代在囚禁壓制他,由此代代相傳,隻行這一個職責,但前不久不知為何出了岔子,把他放了出來,又或許,兩百年前囚禁他的,壓根不是凡人。”
非凡人之力,那隻有神仙了。
雪夜知曉三界的職責,驚了下,道:“凡間的妖邪生前死後都歸冥界所管,難道當初抓住他的是冥界的神?”
昭歌道:“隻是有這種可能,不過,當初在巫溪,花妖弄影在人間犯下血案,被冥界下了誅妖令,而這次,元佑在榮州殘害百姓,冥界的人并沒有來,也不知是為何。”
雪夜道:“冥界鎮壓凡界一衆亡靈,若真抓住他,他怕是逃不出來吧?”
“這也正是奇怪的點,”昭歌深深凝眉,“想不清他究竟是如何逃出來的。”
不知怎的,雪夜原本平緩的心跳忽然劇烈起來。
元佑是妖,若被抓入冥界,定是被關押在妖司内。
如今,元佑逃出來了,而他這個所謂的妖司陰君,也莫名其妙來了凡間,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糾葛?
而且,當時見元佑第一面,他便覺得眼熟,他們會認識嗎?
遠處的林中忽然傳出尖叫聲,依稀有厲鬼的低斥,二人不得不停下思索,趕去幫忙。
書院内,昭天樓術士也揪出了十幾個厲鬼。
當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身軀瘦小,戾氣卻十足,被困在陣中難以平複,與身旁的厲鬼滾作一團。
白無忌認得此人,這孩子生前是榮州大街小巷有名的奇童,少年英才,前途無量,隻可惜一朝隕落,他不忍看這些生前體面尊貴的人在死後自相殘殺,道:“擺陣,誦往生咒,今日,要将這些厲鬼冤魂全部超度。”
超度數百個橫死的亡靈并非易事,但有白無忌拖着滿身傷帶頭,這些筋疲力盡的術士也不好說什麼。
蘇成武在旁看着他們設陣,道:“昨夜一場鏖戰,城中無論百姓官差都疲憊不堪,依你所見,這書妖後面是否還有動作?”
白無忌道:“他殺了這麼多人,吸了血,妖力必然大增,若不為繼續生事,豈不白廢。”
“那你覺得他接下來會如何?”
白無忌眼風淩厲,掃視頭頂茫茫蒼空:“華陽國巫師集全城之力才著成他,邪法巫術加持,外加流傳途中人心貪婪污穢,他沾染諸多戾氣,誰知還有什麼鬼蜮伎倆不曾使出來,左不過是加害城中百姓,又或是……”
他慢慢噤聲。
蘇成武常年斷案,這半會兒已經想過許多:“他殺人後,無外乎是繼續殺,為自己增添妖力,或者逃走保命。若繼續殺,目标要麼是城内尋常百姓,要麼,依然是城中的才子墨客,除這幾處書院,榮州所有文人都需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