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再也沒有遲疑,連忙動手扶住她,昭歌傾身靠近他懷中,旋即,眼淚洶湧而下。
“真的,是你嗎?”
“是我,你沒有看錯。”
若非看清她的模樣,雪夜緻死也不敢信這個遍體鱗傷狼狽到極緻的人,會是昭歌。
幾日不見,她怎會瘦成這樣?傷成這樣?他碰到她的臂膀脊背,挨到的都是尚未愈合的傷口,還有她的嗓子,以及最嚴重的,右手。
黑暗裡,他一點點觸到她斷裂的手指,那仍在流血的貫穿刀傷,心仿佛也受了酷刑,疼得無以複加。她這一路過來到底受了多少苦,一個習武之人,竟能将手傷到這步田地。
觸久了,昭歌輕輕縮下手,雪夜想牢牢攬住她,卻發現不管怎樣都會碰到她的傷,隻得虛攏住她,道:“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昭歌俯在他懷裡,仍在流淚:“我知道,她們是從哪來的了。”
“什麼?”
***
從紫月城湖心地道出來會看到凡人,是昭歌沒想到的。
在她好不容易循着水聲走到洞口出口時,距進洞至少過了半個時辰。
裡面沒有岔道,排除她小憩浪費的時間,這洞的長度也極吓人,不知當年況家前輩,究竟是懷着多大的信念才開出來的。
出口很小,像一輪初升的月亮高挂在她頭頂,滴滴答答的水聲也是從上面傳來的,隐約還有潺潺的河流聲。
空氣總算新鮮了些,昭歌待頭腦清楚後,盯向那出口,摸摸周圍濕沉沉的石壁,方覺出這是一口深井。
她此刻在井底,因距上面太遠,看那井口才像夜空張挂的月亮。
井上邊興許是出口,但,她該怎麼上去?
四周石壁又濕又滑,生滿苔綠,手腳都沒處放,加之體力耗費太過,渾身帶傷,使輕功,若一鼓作氣上不去,她怕是會從半空跌下來摔死。
進玄冥卷,前後輾轉有兩日了,與龐修約定五日之内殺死元佑命源,眼看日程過半,她毫無進展,是不能再拖了。
嘗試着爬了幾次,皆沒到多遠便滑回原處,有一次不慎杵到受傷的無名指,疼到滿地打滾,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放棄。
絕望之際,竟遇到絕地逢生的事。
井口處忽有火光晃動,伴着細碎的腳步聲,是有人從上面經過。
待聽到隐隐的說話交談聲,昭歌打了個激靈,真的有人!試着喊了一聲,嗓子依舊啞着,她四下一望,撿起地上的石頭,朝着來處的洞口丢進去。
井這頭的地勢是洞裡最高處,那石頭沿路下落,不斷撞擊洞壁,砰砰的叮咚雜聲越傳越響。
井口上面火光漸盛,昭歌心知有希望,接連丢了幾塊,終于有兩個人頭從井口處冒了出來。
見到他們那刻,她的心立刻靜了,是凡人。
看來運氣不錯,沒有招來妖邪,有凡人就好,自己上去也有望了。
井底太黑,那兩人盯看會兒,似乎辨不清下面是什麼,昭歌拼命揮舞手裡靈石,同時敲擊石壁,須臾,上頭扔下來個燃燒的火把。
她避過,待火把落地,撿起來朝上面揮了揮。
那兩人見到她,明顯吃驚不小,愣了良久才相互看看,商量着什麼,昭歌聽不清,心裡也随之忐忑起來。
好在,等了不久,上面垂下一條粗壯的麻繩,有個男聲喊道:“唉,抓緊了!”
昭歌猶豫了下,拉過麻繩纏上腰。
不知上頭是什麼情況,但有凡人,總不會太差吧。
花了半刻鐘出了井口,三人都累極了,昭歌來不及喘氣,趕忙察看四周。
才從洞裡爬出來,轉眼,她還在地下。
正身處一處似是自然形成的山洞裡,洞極曠,頂部崎岖,這口廢棄的水井位于洞壁邊沿,周邊還分布有五六處一人高的矮洞,不知通到哪裡,洞内供着大堆石塊,散發瑩白光芒,照得裡面堪比白晝。
洞中央還有條暗河,河面不寬,但水極深,流瀉間有寒氣陣陣往外撲,流向大緻是從右往左,往洞深處那不見光的黑暗裡去。
昭歌正欲問這裡是何地,看清拉她上來兩人的面目,話突然哽住了。
這兩人着身短打,背後都别着刀,其中一人額上還有顯眼的刺青,掃視她的眼神,也明顯不懷好意。
兩人相互挑挑眉,但見她手上還有鐐铐,暫時沒輕舉妄動:“你是何人?好端端的,怎麼掉下去的?”
矮洞裡有乞求的哭聲由遠及近,昭歌身上漸漸出了冷汗。
那人笑道:“長得不錯,又是個啞巴,倒是方便我們。”
方說完,厚沉的刀柄猛地砸向她額角。
脆弱處挨了一擊,昭歌眼前瞬間黑了,所剩無幾的氣力也散得幹幹淨淨,等再緩過神來,人已被他們按在了地上。
搜了幾遍,确信她身上沒帶任何利器,兩人才松開掐住她脖子的手:“去拿繩子來。”
視線裡白光陡盛,昭歌扭頭望去,洞深處的暗河上遊駛來三艘小船,船頭船尾也放着發光的白石,另燃着火把,有十幾個男人手持武器把着船,近了點,船中還蜷縮着五六個女子,皆被五花大綁,眼神凄惶,淚流滿面。
整三艘船劃過,昭歌爬不起來,眼睜睜看着足足二十幾個女子消失在下遊深處。
有人往過來走:“哪抓來的?”
“那口廢井裡。”
“井那麼深,她是怎麼下去的?”
“這段時日市集暴亂,城中多少富貴人家拼命找地方躲,我估摸她是從别的地方下去避難,暈頭轉向,迷路了才到這片的,方才撞見都吓我一跳,還道是個女鬼呢。”
有幾雙手掰着她的臉察看,滿意點頭,昭歌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要帶她們去哪?”
“喲,能說話呢,”那匪徒麻利捆起她,粗魯地用面罩蒙住她的頭臉,交給手下,森冷道,“這裡啊,是地獄,要你命的地方。”
“帶下去關起來,明日出手,看緊點,若再被玩死了,我剮了你。”
面罩是織的,昭歌拼命從微小的縫隙窺視外頭。
他們是沿暗河逆流往上的,那手下邊走邊推,她幾次站不住腳,上遊的山洞比之廢井那處更加幽深寬廣,矮洞也更多,每個洞口外都有一隊人持長槍肅然把守,回聲漸大,她也聽清了從矮洞裡傳來的悲泣和求饒聲。
裡頭,關的都是人。
這是落到土匪窩了?
上來後沒看到妖邪,也沒聞到半分妖氣,但眼下處境,也不比在紫月好多少,她試了三次,悄然解開身上繩子,注意到前方有片異樣的朦胧光暈。
又走了半炷香的路程,那片光漸次清明,可以看出是燈籠打出的光,外頭甚至有熟悉的叫賣吆喝聲,這是快走到頭了。
到盡頭,越過一塊巨石,腳下河流分道了,一條從透着光的洞裡流過來,洞口半露出地面,用鎖鍊和柱子封住,有湍急的河水從縫隙裡流出。
另一條是自左側流過來的,那裡,又是處巨大的地洞,洞内被挖空,如一座蒼茫的地下山谷,裡面依照地勢開了四五層不計其數的商鋪,少有客人,多數是看守的匪徒在遊街,血色招牌被火光照得滲人。
巨石後,有長長的陡峭棧橋通往那山谷。
那手下轉頭扛起她踏上去。
昭歌看得分明,此地,隻有棧橋上無人看守,進山谷,又将是一輪囚禁,她不會再有機會了。
待行至暗河上空,她算準時機,松開繩子勒住那手下脖子,雙腿夾住他胸膛猛地往下一帶,噗通一聲,兩人雙雙墜進暗河裡。
再往後,便是她拼死遊到出口,穿過層層鎖鍊從那洞口爬了上去。
而外面,正是城南鬧市。
***
夜深了。
推門而出,守在門外的雪夜聞聲轉身:“如何了?”
蘭蕙倦怠搖頭:“嗓子和身上的傷養些時日還能恢複,但右手指骨斷裂,經脈受損嚴重,至多能恢複五成,還有,陸姑娘精神很不好,不知之前目睹了什麼。”
雪夜沉思一瞬,道:“有勞你了,你去睡吧,藥我來看着。”
蘭蕙望了他片刻,道:“永平城内,先前總會離奇冒出些生人,她和你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嗎?”
雪夜回看她:“這些事,我往後再與你解釋。”
将走,蘭蕙又叫住他:“明日……還走嗎?”
雪夜停了一瞬:“先等等吧。”
進小屋,昭歌換了身幹淨衣服,正坐在桌前盯着燭光發呆。
雪夜行過去,端過旁邊的碗盤:“餓嗎?蘭蕙說你傷了元氣,得補補。”
昭歌垂眸,那碗裡盛着澄黃的雞湯,放着兩塊肉,香氣撲鼻,她臉色一白,轉身連連幹嘔。
實在吐不出什麼了,她捂着肚子,擦淨眼角逼出的淚,聽雪夜擔憂道:“你怎麼了?”
有些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她平靜回身:“沒事,受寒傷到胃了,吃不下東西,給我半塊饅頭就成。”
雪夜遲疑遞來,怔怔地看着她艱難吞咽。
最想問的,便是她為何會到這裡來。
若是為了救他傷成這樣,他可更是罪無可恕。
許久,聽她含混不清道:“暗河下遊連通的是紫月城,他們把那些女孩,賣到了紫月城的食樓。”
“紫月城?”雪夜茫然。
昭歌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他:“為什麼?那些妖邪肆意殘害凡人就算了,他們也是人啊,怎能去跟妖邪勾結,同樣來害凡人?”
“昭歌……你,”雪夜猶豫了幾次,才道,“你怎麼會進來的?他們呢?隻有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