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城郊最外圍的林中,是墓葬區。
城中人少,加之混亂多年,意外死亡曝屍街頭者諸多,墳墓也少,葬得相對分散,昭歌與雪夜找了幾次,才尋到那片樹林。
進了林子,便分不清究竟是哪座墳包了,二人尋尋覓覓,兜兜轉轉小半會兒,蘭蕙來了。
“找到了嗎?”她跑進來問,“我怕你們不熟悉,看完診特地過來幫你們。”
昭歌習慣了她的熱情,道:“還沒有,這裡墳前種了桃樹的有三十多座,還有些坍塌與泥土融為一體的,實在辨不清。”
蘭蕙四下看了看,指向對面:“是那個。”
她指的那座墳在樹林最深處,相比周圍的,還算是挺立,墳前碗粗的桃樹也長得最是茁壯。
不等他們問,蘭蕙解釋道:“七十年前,這裡的百姓還是以姓氏分街而居,同姓的人,一個家族的人,死後墳墓都會葬得比較集中,那裡的桃樹最粗,孤墳單單隻有這一座,多半就是了。”
走近後,三人都不約而同行了個禮。
在墳周邊繞了會兒,卻好似撲了空,遍地積着枯枝敗葉,覆蓋厚厚的草根,七十年滄海桑田,竟是什麼也看不出了。
連那桃樹都翻來覆去找過,一無所獲,躊躇間,蘭蕙拍闆道:“不如我們開棺吧,興許她的棺内會有什麼。”
“這……不好吧。”身為凡人,昭歌有些忌諱,萬一他們找錯了,又開了棺,這樣三番兩次打擾人家多冒失。
雪夜道:“目前,這似乎是唯一辦法了。”
若況英棺内也沒留下東西,下一步,他們隻能冒險前往暗集了。
昭歌也知無法避免,點下頭:“那我先去買些紙錢吧,同為捉妖界人,驟然驚擾終是不妥。”
回城買完祭奠的東西,再過來時,蘭蕙找了附近三四個壯年來幫着開棺,兩炷香後,漸漸能從泥中看到棺材一角了,好在還算完整。
蘭蕙道:“這棺木是上好的金絲楠,全城最貴的,據說埋進土裡百年不腐,你們找對了,我覺得裡頭可能有東西。”
況英當年在永平過得十分清貧,死後卻破天荒給自己換了最好的壽材,确實像要想留住什麼給後來的人。
待全部啟出,蘭蕙立刻給了錢讓那些人走。
偌大的林間僅剩三人,他們拜了幾拜,齊力推開棺蓋。
風起,地上枯葉被卷到半空,零散飄入棺中,幾十年過去,裡頭連骨頭都沒剩下多少,頭部貼着一張顯眼的黃符,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隻看了一眼,昭歌便知這人是況英無疑,那黃符是鎮靈符,筆法專業,捉妖界獨有,永平城的人怕是都沒見過。
蘭蕙伸手去夠,觸到那符紙,手瞬間被彈了回來。
昭歌動了點靈力去碰,才打破況英留下的法術,摘了那符紙,與此同時,像受到某種感應,符紙哄地化成了灰,棺内殘餘的骨灰也被風刮了出去。
林間枝葉飒飒,昭歌忍不住道:“您在天有靈。”
在天有靈,保佑我們這次,能救永平百姓平安出去。
飛灰散盡,棺内再無旁的。
“裡面沒有,那便隻剩外頭這層棺木了。”蘭蕙道。
雪夜掀翻棺蓋,果然見上面有東西被塵土蒙住,依稀可辨,“有字。”
靠近細觀,上頭密密麻麻刻了整整一面,可文字不是現今常用,蘭蕙與雪夜都看不懂。
“這寫的什麼?”蘭蕙擦淨棺蓋,“昭歌,你看。”
“想是況前輩臨死前刻的,”昭歌知曉其重要性,瞅了不久道,“是翌國的字,三百年前的文字。”
“這麼久,那還能看懂嗎?”雪夜問她。
昭歌道:“少時父親教過我一點,能記得些技巧,我試試。”
瞧她胸有成竹,蘭蕙暗地裡松了口氣。
反複看過三四回,昭歌大緻弄懂了上面的意思,道:“翌國破,況家亡,回頭無路,永平類餘故鄉,葬身于此,亦算長眠故裡。”
短短一段開頭,讀來已覺凄然。
昭歌看了看雪夜,心間各種情緒,彼此已不必明言,隻一眼便都懂,她接着往下:“國仇未報,家仇難消,不滅此妖,況氏滿門忠烈九泉難安。華陽不仁,困囚活人,任妖邪啖骨食肉,萬種罪行罄竹難書,餘睹師兄命喪其手,亦受斷臂之痛,幸得入永平,受人庇佑,苟延殘喘,今許下遺願,唯願後輩同仁破此書門,滅妖邪,救衆生。”
後面的話,似是為了避免後來的人看不懂,寫得更加簡單,其一是說,況英生前曾為永平算過一卦,知曉七十年後,城中有大劫,亂從内起,适時哀鴻遍野,百姓死傷慘重,而後又起一卦,算出了生機——同樣在七十年後,還會有捉妖界同門前來,為永平破此劫,提前解救百姓。
其二是為後來的同門指了條路,她探到永平是前往華陽國的最後一站,為書妖法術所控,凡人一旦踏入,終身不得出,下有百葉城,群妖環伺,想解救城内百姓,唯一的出路隻能往上走,破雲瘴,開天梯,借扶桑枝登入華陽國,方可得一線生機。
到這,雪夜有了疑問:“她是希望,我們帶永平全城百姓去華陽國?”
他想起被元佑拖去看的那座,立于黃沙中的鬼府,怎麼不也覺得那裡能容得下凡人。
昭歌往後看了看:“下面有寫。”
況英許是算到了後人的顧忌,言明永平城的暴亂是久病成疾,積重難返,絕不可能輕易平定。她也曾暗中查過華陽國,知曉那是個既危險又安全的地方,雖為巫師和妖邪所控,但它的範圍極寬廣,有許多地方被忽視,數百年來不受監視管轄,适宜凡人居住。
若上去後,運氣不濟,依然是死路,她還有後招:進入華陽國都,施法開啟書門,把這些凡人帶去凡世。
書中沒有出路,凡間總是有的。
細想來,這法子似是可行的,也是眼下唯一選擇,昭歌望望雪夜與蘭蕙:“你們覺得呢?”
雪夜想到自己來時,見華陽國遍地隻有漫天黃沙,這況英所說的适宜凡人居住的地方,真有嗎?
他沉默不語,蘭蕙道:“陸姑娘,我不懂什麼叫開天梯,也不知什麼華陽國,我隻希望我們都能活下去,方才那病人對我說,再過幾日,暗集的幫派要來占城,他們一來,永平一去不返,我們這些人都是待宰魚肉。”
她的乞求之意很明顯,昭歌遲疑會兒,繼續往下看,快到棺尾,字沒剩下多少,最後幾行詳細寫了去華陽國的方法:在一個雷雨天,于生門之地,引雷電之力擊破雲瘴,天梯現,再在地下種扶桑樹枝,以靈力灌之,路便能接上。
雲瘴,說的應是永平城上空這層厚厚的陰雲,他們要在雷雨之天,以八卦定位,在艮方擊散這雲層,找到前往華陽國的天梯,再種扶桑樹枝接上那天梯,即可登上華陽國。
看似簡單,可難點有二,一來永平城許久沒下過雨了,他們能在短短幾日内順利等到一個雷雨天嗎?
還有,至今他們都不知,華陽國對永平城以及百葉城是怎樣的存在,那些巫師,是否始終在天上監視着地下的百姓和妖邪,他們貿然上去,能行嗎?
“别的都懂,這個扶桑樹枝是何物?”蘭蕙又發現了問題。
昭歌道:“是古時候的一種神樹,傳言能穿透陰陽,長成後可以連通仙冥凡三界,況前輩的意思,是隻需一截樹枝便可以與天梯相連。”
雪夜道:“這種神器,永平城内能有嗎?”
“不知,”昭歌撫上末尾那幾行血書,“前輩寫得這般詳細,這條路她大概是親自試過的,她能在城内找到扶桑枝,咱們應該也可以。”
那三行血書,書的是:餘兄妹三人逝,況家滅門絕戶,然雖死無悔,唯恨書妖難除,中原百姓永無甯日,永平全城亦苦其害,來日開棺同門,望盡力而為,九泉之下,靜候佳音。況家末代弟子況英,泣書。
到最後也沒強求,顯然是要開棺者自行決定。
“去嗎?”雪夜問沉思的昭歌。
昭歌道:“我好像,沒有别的選擇。”
留下來的話,若不冒險入暗集,她出不去永平,連斬妖劍也拿不回來,隻能眼看着永平暴亂,看着那些幫派欺辱殘殺百姓。
華陽國是元佑故都,在那待不了多久,帶百姓上去後,她還是要盡快找到元佑命源,打開書門,回到凡間。
可這書門,真有這麼好開嗎?
不知為何,心裡落下一片疑影。
雪夜道:“你若去的話,風險同樣不小,這條路是況前輩在七十年前留下的,這麼久過去,華陽國是否還如她當年所探,誰也不知道。”
昭歌道:“她算過卦,這些變故,想必是有所考量的。”
停了停,又道:“況前輩怕也不是病死的,而是因算了這事關國運的卦,還不止一次,探知了天機,才遭到了反噬。”
這樣看,她的死便更為悲壯了。
旁邊沉默的蘭蕙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會有扶桑樹枝。”
雪夜瞧她眉目緊皺,也猜到了:“暗集?”
“對,暗集雖亂,可全永平的奇珍異寶都會去那出售,我想況前輩的扶桑枝也是從那兒來的。”
昭歌問:“現在能去嗎?”
蘭蕙:“暗集隻在夜裡開放,而且你們進不去,需要找人引薦。”
到這也不想再拖延:“我恰好認識一個人,可以去問問,但昭歌,你之前從暗集逃出來,他們會認識你。”
昭歌歎了歎:“先看看能不能進去再說。”
***
入暗集的引薦不難找,蘭蕙花了些錢,不過半日便買通了家附近一個倒賣玉器獸骨的老闆。
此人姓姚,據說在暗集有鋪子,開的是白攤,不涉人命,所以在城中有些聲勢。
夜漸臨,姚老闆帶着雪夜蘭蕙進入暗集。
出于安全考慮,他們讓昭歌留在了家裡,既已決意按況前輩留下的路走,她便是來日破雲瘴的主力,現下盡快養傷要緊。
鬧市上,那家酒樓的地下暗室,是暗集入口。
今夜來往者衆多,酒樓内沸反盈天,吵嚷不停,進出都要一一登記,有姚老闆跟着,這環節雖慢,倒還順利。
進地下室後,跟着人流往内走了一截,眼下突現四五層樓高的巨大地洞,其内燈火不息,如幽深的山谷裡現了漫天璀璨星鬥。
遠望,那高低不一的谷中,依地勢開了十數條街,排滿密集的攤位,攤前的招牌少數亮紅光,多數閃白光。各色遊人融在其中,很是嘈雜。
這便是昭歌之前說過的,在棧橋上看到的那個山谷。
雪夜仔細看去,今夜,他能在這裡找到虎子和齊嫂嗎?
姚老闆帶着他們踏上下山棧橋,叮囑道:“瞧見了嗎,那亮紅光的鋪子做的是沾血的生意,路過可别瞎看,裡頭的老闆都是匪頭子,殺人不眨眼,惹不起,還有,我們的活動範圍僅限這座山谷,後頭,還有那河邊,千萬别去,要是看到不該看的,被人抓了,我可撈不出你們。”
“您放心,我們不會亂跑的,”蘭蕙笑應道,“我們要找的東西,您可知在哪家?”
姚老闆回頭瞧了瞧她:“蘭姑娘,來前我們說好的,隻帶你們進來,至于那東西在哪家,想知道還得加錢,我今夜也要開攤,不陪你們了,五更初,暗集關閉,你們來找我。”
步入集市,姚老闆給他們指了指自己攤位的方向便沒入人海消失了。
蘭蕙憤道:“還真是個鐵公雞,開口閉口隻有錢。”
雪夜無奈:“罷了,我們自己找吧。”
蘭蕙道:“時間緊急,這上百個攤位怕是難尋,而且我不認得什麼扶桑枝,還要與你一同去。”
“走吧。”
行過一座座鋪面,這集上真是什麼都有,幾近囊括凡間市集常見的所有東西,各類珍寶數不勝數,到了紅攤,便有點吓人了。
失去神志的活人奴隸,鮮活的人皮人偶,童男女,藥膳藥引,人骨串,還有更多的雪夜不忍細看,胃裡開始翻湧,他也明白昭歌聞到雞湯時為何會是那般反應了。
明明身處書中一處虛假的時空裡,可他們所見所感,是這般真實,鬼氣森森。
“雪夜?”蘭蕙倒是反應平淡,拖着他到山坡頂那條街,相比下面的市集,這裡要安靜很多,逛的人也少,她轉頭看他:“你沒事吧?”
雪夜搖搖頭,沒答話。
蘭蕙突然瞄見什麼,撂下他跑到街中一家店鋪,裡面賣的是各類文玩,她指着台上供的一段漆黑泛點點銀光的鹿角狀物,讓老闆拿了下來。
遞到雪夜面前:“你說這個,會不會是陸姑娘要的那個什麼枝?”
雪夜接過來摸了下,這東西外表完全幹裂,單看色澤重量,再聞那股獨有的草木清香,與昭歌的描述有九成相似。
“對,就是這個。”
“剛問了老闆,這東西整個暗集隻有這一枝,我覺得也是。”
回店内,蘭蕙詢問價錢,出乎意料,這般珍貴的神物竟還有價格,雖貴點,二人拿出身上所有錢,再跟老闆磨了一陣,還是買了下來。
揣好扶桑枝出門後,時辰還早,雪夜提議再逛逛,蘭蕙也同意了,一轉眼兩人失散,她才感覺不對。
悄悄退出暗集,順着河水往前走,能看到暗河正往洞下遊緩緩淌去,沿岸遠處設了一處台子,燈籠下圍坐着一群人,像是在看戲。
雪夜本想往那裡去,臨到河邊被人攔了下來:“站住,幹什麼的!”
是個蒙了面的匪徒。
雪夜道:“我要去那裡面。”
匪徒推了他一把:“哼,那裡是永平的達官顯貴才能去的百戲台,有預定才能進,你算什麼,豈敢亂闖?”
雪夜往四周看了看,今夜暗集客流大,看守的幫派人數不足,這曲裡拐彎的河灘上,有許多無人的黑暗角落,他低聲道:“我有錢,額外交費,再單獨給您孝敬些,可以嗎?”
見匪徒不為所動,他疑惑:“上幾次都是這麼進去的,他們都行,為何單你不行,白撿的銀子你都不要?”
一聽這已不是首例,匪徒恨聲道:“我要價可貴。”
雪夜絲毫不怵:“我付得起。”
匪徒默了默,不情願道:“那你随我過來。”
兩人進了山洞避人處,片刻後,雪夜獨自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