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百戲台一路,他表現得傲慢坦然,倒沒有引起看守懷疑,到戲台前,率先吸引他的,是河對面那些又矮又深的山洞裡,忽起忽止的哭泣聲。
聽來,裡面關押了不少活人。
沒看幾眼,又被人呵斥:“哎,看什麼,管好你的眼睛!”
戲台周圍鎮守的匪徒比暗集上隻多不少,幾十個人都背着長刀,雪夜沒多話,随意尋了個位置坐下來,目光掃向台上。
暗集百戲,今日演的是《除妖記》。
講某地一小城,多年來五谷豐登,祥和安甯,百姓生活順遂,但這順遂,遭到城外妖邪的觊觎,這批殺人如麻的妖邪想入城食人,可此城受瑞氣護佑,他們打不進去,于是領頭的三個妖邪決意進城,想法子從内攻破,他們變作平民,潛入城内,開始散播城中藏有妖邪的流言,引起百姓惶恐,又殺人嫁禍到其他人頭上,讓百姓互相猜忌,自相殘殺,弄得城中烏煙瘴氣,再不複往日安樂。
接着他們繼續作亂,又一再給百姓灌輸妖邪狠毒,此地不宜久留的話,終是讓百姓心生恐懼,遂聯合起來,逼城主開了城門,舉家逃離,這一離城,正中妖邪下懷,城外埋伏的妖邪吃了所有人,又入城厮殺。
看戲的客人見此慘狀,紛紛不滿道:“這劇目與名字怎的毫不相關?除妖記,到頭來人都死光了?”
吵嚷聲裡,雪夜覺得這劇目很熟悉,再看台上,又換了景,展現妖邪襲城後,城中人的慘狀。
塵煙四起的街上,盡是被撕咬到一半的凡人屍首,有瘦骨伶仃的小孩坐在地上,推着女人的屍體哭嚎。
衆人正看得凄涼,忽起一陣鑼響,有個瘦削的男人從幕後行出來吆喝道:“上半場結束了,諸位稍事休息,過會兒還有下半場。”
不少看客評價着無趣,趁此機會離開去了暗集,漸漸地,四周隻剩了十數人。
雪夜望着那小孩熟悉的背影,心内久久不能平靜。
問了旁座一人,方知這小孩是百戲台的稚寵,從暗集買來的,被割了舌頭,用藥物控制軀體,使其保持幼兒身形,專在台上做各類危險吸人眼球的戲。
“今日你沒趕上,昨日戲台上演犬戲人,那小孩還在地上扮了兩個時辰的狗呢。”
滿不在乎的笑聲裡,雪夜猛然站起,在衆人詫異的注視裡站上戲台,拉住那男人的手。
那男人手中抓着一條鍊子,鍊子那端正連在孩子脖子上。
雪夜氣極了,還沒開口,地上的孩子便認出了他,抓着他衣袍,瞬間哭到滿臉是淚。
“這孩子從哪來的?”他質問男人。
男人是這戲場領班,聞言仰頭看他:“你哪裡冒出來的,與你有何幹系?”
雪夜俯下身,捧住虎子的臉,虎子除了舌頭被割,腿也被打斷了,身形幹枯的隻剩一把,他将發抖的他擋在身後:“他是不是你們抓來的?還有個女人呢?在哪裡!”
領班又驚又怒,罵道:“你活膩了?敢在我百戲台鬧事?”
雪夜攬過虎子道:“别哭,你娘在這裡嗎?”
虎子搖着頭,聽着話哭得更兇,眼裡滿是絕望,拼命往他懷裡縮。
“别怕,我來了,”雪夜道,“你告訴我,是誰抓的你,你還記得嗎?”
虎子明顯激動起來,扯着他的手抑制了哭泣,口裡努力發出模糊的音節。
雪夜竭力分辨,還未辨清,虎子望着他身後,渾身又開始顫抖,忽然推開他驚恐萬分地朝着戲台上爬去。
雪夜拉了幾次沒拉住,詫異回過頭,是蘭蕙來了。
見他在此,蘭蕙也吓得不輕:“我找了半天,你怎麼跑這來了?不要命了。”
這會兒功夫,領班已叫了看管的匪徒來,怒指向他們:“就是這人,敢在百戲台大吵大鬧,今天叫你身首異處!”
原本安然看戲的看客也都站起來往後退,他們縱為永平顯貴,也是懼怕這些幫派的。
那匪徒看眼雪夜,冷笑一聲:“原來是你,怎麼,終于混進來找人了?”
這人正是昨夜他與昭歌相遇時,在後頭追捕昭歌的匪首。
雪夜暗自慶幸昭歌沒有跟來,指着縮在台上幕布後的虎子道:“他是不是你抓來的?還有他娘,到底在哪裡?”
匪首放肆笑了一陣:“若是,你想怎樣?”
一堆匪徒朝着這邊圍堵過來,蘭蕙往他身後縮了縮,雪夜道:“人既然進了這,也是可以用錢贖回去的吧,我用錢來換,他娘呢?你得一并交給我。”
匪首朝他身後望了望,不知在看誰,笑道:“好大的口氣,不過你說錯了一件事,我青殺幫雖殘忍,但我們盜亦有道,從不主動對婦孺下手,這小孩可不是我們抓來的。”
“那他是怎麼來的?”雪夜道。
匪首拔出長刀,悠悠道:“你說呢?不過他既然到了這裡,可就沒有出去的命了,你們,也一樣!”
正欲發令命人攻上去,身後有手下道:“老大,他旁邊那女人……”
“她怎麼了?”
“她是城裡的郎中,家中時代行醫,我認得。”
匪首瞪向蘭蕙,蘭蕙靠在雪夜身後冷淡回看他,遙見廖勇在人群後望她,她立即向虎子那邊,悄然遞去一個陰寒的眼神。
僵持片刻,手下又勸道:“大人,眼下城内可就剩兩家醫館了。”
在永平,醫者為大,匪首哼了哼,收回刀刃,無聲的命令,磨刀霍霍的部下也全部退了回去。
“算你們走運!趕緊滾,今後要是再敢進來,别怪我不客氣。”
雪夜無視了他的命令,沖上戲台去尋虎子,還沒找到,卻聽到一聲慘叫。
是台上圍觀的看客發出來的,那人盯着腳下隆起的幕布,道:“死了,死人了!”
雪夜上前掀開那豔紅的布,瞳孔止不住一縮。
虎子死了,發青的臉上還挂着淚,脖子上一圈暗紫的指印。
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他沒了舌頭,喊不出來。
雪夜探了探虎子的氣息,震驚地看向四周的人,覺得每張旁觀的臉都像是兇手。
“是誰?是誰幹的!”他崩潰道。
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殺了虎子?
先被匪徒驚擾,又被這突然的死人吓到,原本心驚膽戰的人群被他一喊,頓時混亂起來:“殺人啊!”
人群作鳥獸散,雪夜緊緊抱着虎子冰冷的屍體,多希望有奇迹能發生,可唯有蘭蕙過來拉他:“來不及了,快走!”
道完搶過虎子放在地上,冷冷提醒他:“人都死了,你帶着也沒用!”
一路渾渾噩噩被拖來拽去,雪夜什麼也聽不見,到兩人随着人流趁亂回到暗集,藏進喧嚷的市集裡,他才突然站定,仍蘭蕙怎麼拉也不動。
“走啊,你要等他們來抓你嗎?”蘭蕙力竭道。
雪夜扒開她的手:“方才你過來,虎子見到你,好像很害怕。”
“什麼?”蘭蕙滿臉驚詫。
雪夜靠過去,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他為何那麼怕你?”
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怎麼也不敢信。
蘭蕙皺着眉,無畏地面對他的逼問:“你說夠了嗎?莫名其妙,方才那麼亂,你怎知他看到的一定是我?我撞上去便算我倒黴,你是這個意思吧?”
雪夜一時啞然,反複回憶當時的場景,虎子那會兒看的人是蘭蕙嗎?還是他身後其他的匪徒?
再回神,見蘭蕙盯着一家攤位上的某件物品不動了。
雪夜循着她的眼神看去,那是家紅攤,賣的牽絲人偶,喜氣洋洋的龍鳳雙童;抽着煙杆的老頭;妖豔的花魁娘子——都是用各種屍體風幹做成的,面上打了蠟,神情動态栩栩如生,最當中擺的木偶是個女人,穿了身紅嫁衣,鳳冠珠子垂到慘白的腮邊,雙目含淚望着前方,手臂被線高高吊起,擺出遭禁锢的姿勢。
因這詭谲又美豔的畫風,觀賞談論的看客很多。
雪夜正覺這女人眼熟,蘭蕙已怔怔走了過去。
行了幾步,見他沒跟過來,又過去不由分說拽上他。
離得近了,看得更明晰,兩人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齊嫂子?”蘭蕙晃着他的手,跳腳道,“你看到了嗎,真的是她,她怎麼會在這!”
話音未落,雪夜沖進店内,揪住那躺椅上的老闆怒道:“外頭最中間那個女人是怎麼來的?”
這老闆發間見白,懷裡抱着手爐,隻睜眼瞥了瞥他,手指一動,四周守攤的男人便抄刀齊齊擁上來:“大膽,誰敢無禮!”
“抱歉,是誤會,誤會!”蘭蕙跟進來,忙去拽雪夜,“你快松手。”
雪夜指骨泛白,半天沒松勁,一字一句道:“那個女人,從哪來的?你殺的她?”
老闆看着他眼裡漫起的淚,愣了愣,不知出于什麼心思,竟沒發火,道:“集上買的,是你的人?你來晚了,她到這的時候就死了。”
話已言明,他們再放肆便是不知好歹了,蘭蕙拖住雪夜,在一片虎視中退了出去。
才站了不久,見雪夜又要過去,蘭蕙飛身攔住他:“你幹什麼?”
雪夜沉默,她猛地推了他一把:“你還想去掀了人攤子嗎?順帶害死你自己,害死我和姚老闆?”
“你看清楚,他們死了,在你去之前便死了,雪夜,你太仁慈了,陸姑娘也是一樣,可在這裡,任何死去的人都沒有活人重要,如果來日我在你面前死了,我希望你記住,别去搶我的屍體,别給我報仇,活着,護好你的命,比什麼情誼都重要!”
對他耳提面命一陣,見他始終魂不守舍的,蘭蕙也不費勁了:“待在這裡别走,我去叫姚老闆,今夜得罪了不少人,得盡快出去。”
繞到遠處街邊,回頭見雪夜停在原地沒動,蘭蕙松泛下來,廖勇趁機到她身邊:“他還在懷疑你?”
提起這個,蘭蕙立時一肚子氣:“你說呢?沒看他方才看我的眼神,你辦的事,又害我險些暴露。”
廖勇道:“我以為割了舌頭,送去百戲台便不會有事,誰能想到會叫你們撞上。”
迎上蘭蕙狠厲的眸色,他也不再找借口:“現在怎麼辦?”
蘭蕙道:“事已至此,越解釋越可疑,你去找幾個生面孔來。”
***
雪夜在原地等了不久,蘭蕙帶着嘀嘀咕咕的姚老闆過來了。
“我說你們怎麼回事?告訴過你們不要亂跑,這麼早收攤,我得損失多少錢?”
他說個不停,蘭蕙聽煩了,道:“我明白了,往後您來我家看診,都給您免費可行?”
姚老闆眼眸轉了轉,方才罷休:“那行吧,走,帶你們上去。”
經過方才的冷靜,雪夜也沒再多話,黯然跟着他們往出口去,沒走多遠,迎面忽來了四五個人堂而皇之攔住他們。
看這些人的裝扮,大抵是别的幫派的人,來勢洶洶,姚老闆腿有點抖:“你們幹什麼,我們是暗集攤主,可是有通行證的。”
“怕什麼?”最前那人是個瘦高個,動手朝他肩上拍過來,吓得姚老闆險些背過氣去,“又沒說不讓你們走。”
姚老闆讪笑着正欲離開,那人又道:“慢着,你們可以走,不過……”
他盯着雪夜旁邊的蘭蕙,上下看看,慢聲道:“她得留下。”
再看他身後幾人猥瑣的笑意,意思再明顯不過,姚老闆戰戰兢兢道:“幾位,這不行吧。”
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的一耳光,那人揚聲道:“想活命趕緊給老子滾!”
說着動手要拉蘭蕙,蘭蕙吓白了臉,被雪夜及時擋在身後:“住手!”
“小子,趁早把你身後那個女人交出來,想在暗集英雄救美,你來錯地方了!”一幫人威脅着,見雪夜不為所動,提刀便擠了上來,姚老闆捂住浮腫的臉,更是吓壞了,撲上來攔這個推那個:“這不行的,不行的,别動刀啊!”
沒人聽他的。
幾人轉眼間打成一團,刀光拳影,吓得周圍人連聲尖叫,姚老闆急得團團轉,見街邊那些看守的人與這些流氓的裝扮是一樣的,也知是得了他們默許,隻要不鬧出人命,他們不會來管的,他一跺腳,從混亂的人堆裡拉出蘭蕙。
蘭蕙被雪夜護着,吓得快哭了:“怎麼辦?鬧大了咱們都走不了了。”
姚老闆慌慌張張把通行證塞給她。
“你這是?”
“還愣着幹嘛?”姚老闆推了推她,“趁亂先走啊!落在這幫人手裡你還能活?”
道完不顧她的驚詫強行推她走了。
幸而此時是三更,暗集上人氣正旺,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堆,脫身起來方便,蘭蕙到出口焦急等了片刻,姚老闆也帶着雪夜來了。
“趕快走吧,今夜拖上你們算我倒黴,鬧成這樣,等他們查到,我這攤子算是完了。”
緊趕慢趕出了出口,到遠離暗集的偏僻街巷,三人才緩了口氣,停下來,蘭蕙率先去察看雪夜身上的傷。
雪夜按住她的手,溫聲道:“我沒事,沒受傷。”
蘭蕙盯着他,旋即撲進他懷裡低聲哭了起來。
雪夜安撫性地拍拍她肩,攥緊掌心中的一片鮮紅。
兩條人命,都在他面前逝去了。
他該相信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