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又驚又疑,道:“那況英為何還要讓我們來,她不知道?”
昭歌沙啞笑道:“她能留下這條路,必定是帶人來試驗過,是知道的。”
“那她……”
“她是故意的。”
昨夜,她尚信誓旦旦說況英是名門之後,捉妖界前輩,總不會算計她的,此刻隻覺自己可笑至極,什麼登天梯上華陽國,方可解救永平百姓,況英打從一開始,便沒想讓城中任何一人活下去。
“為什麼?”蘭蕙扯住她衣服匍匐過來,竭力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既是問她,也是在為旁邊這遍地的屍首,質問七十年前的況英。
他們那麼信任她,她卻親手把他們盡數送上了絕路。
昭歌扶住她,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我想,你們這些永平百姓,便是我苦苦尋找的,書妖元佑的命源。”
雪夜愕然。
方覺元佑此妖,比他想的惡毒得多。
命源不除,他不會死,捉妖界中人想殺他,隻能先殺掉城中這數萬凡人,于堅守正道的捉妖師而言,此局無解。
為救書外凡間受苦的百姓,而殺死書中同樣無辜受難的凡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誰能取舍得下?
“這一切,是況英為了降服元佑設下的局,時隔這麼多年,終是借我之手完成了。”
昭歌哭着攤開血淋淋的雙手,這次,她真正算是滿手血腥。
“原來,關鍵點是我們啊,那我們這些人到底算什麼?”
蘭蕙凄厲發問,不知該問誰,倒在地上放聲大笑:“我們被囚在此,本以為得見曙光,可以重獲自由,到頭來,卻是可以随便犧牲的棋子?”
數萬人就這麼死了。遲來七十年的真相,是這般醜陋不堪,笑了會兒,她唇邊溢出血來。
雪夜攬起她,動手欲擦,蘭蕙輕輕别開臉:“沒用的,我打小為我父親試藥,身體有一定的抗毒抗藥性,但也撐不了多久。”
“能知曉原委,我不虧,至少不會像他們一樣,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可是啊,太難過了,心像要裂了。
她勉強撐着坐起來,望向身邊木然的兩人:“還沒出去呢,你們哭什麼?”
“是我害死了你們。”昭歌滿腔悲涼。
蘭蕙虛弱笑道:“陸昭歌,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他們的死不是你害的,你亦是棋子,況英利用你除掉我們,這在外頭的凡人看來,你是立了大功吧?”
命源死,元佑命不久矣,在凡界看來,她确是除書妖的主力功臣。
“可是她把這數萬條人命,全壓在你身上了,明知你良善,她還要誅你的心,你又為何要痛苦自責,她布局時可從未想過你。”
昭歌心間如山石崩裂,是啊,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坍塌了,絕望,自責,愧疚,也有不甘和怨憤,況英是況家人啊,她如此堅信尊敬的前輩,卻給了她這個後人一記永生難忘的重創。
蘭蕙道:“我也恨她,不過想到我們終有一死,又沒那麼恨了,誰叫我們,要生在永平城呢。”
天下之大,誰會知曉書裡還困着他們這樣一群人,誰會在意他們,并為他們的死亡而感傷?
“别說了,”雪夜背起蘭蕙,“我們帶你走,帶你離開這裡。”
然而面對地上黑壓壓的屍體,昭歌怎麼也擡不起腳。
她怎能再次丢下這些可憐的人,讓他們曝屍荒漠?
“昭歌?”
昭歌道:“等我會兒。”
徒手在地上挖下幾個坑,将四五個孩子掩埋了,昭歌往四周灑上一串血迹,方對雪夜道:“走。”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華陽國的書門從這裡出去,等徹底收服元佑,她還會回來的。
最難的選擇,況英已幫她做了決定,但書中剩餘的百姓,她仍有機會去救。
陸昭歌,你不能倒。
東行數裡,眼前場景沒有變化,隻幽微的水聲漸行漸響。
蘭蕙在雪夜背上呓語,不斷叫着爹娘,直至昏迷。
昭歌聽得心酸,脫下外衣蓋在她身上。
她的氣息極微弱了,随時都可能喪命,可他們還出不去。
雪夜道:“況英既然騙了我們,那這書門,會在華陽都城中嗎?”
真正的絕望,莫過于給了他們最大的希望,又親手打破它。昭歌歎道:“都到這裡了,去了便知,現下隻能賭一把。”
“賭?”
“賭我猜得不錯,永平全城百姓是元佑命源,他們逝世,元佑必受重創,那書外影城内的龐統領他們,就有得勝的機會了,他們若勝了,咱們也可能活命。”
提起況英,雪夜心有餘悸,身為捉妖界名門況家後人,她在死前布下這麼大一盤棋,到底是如何狠下心的。
“你說她在城中那半年,究竟經曆了什麼?”他問。
昭歌想起況英棺中所書,再結合之前問的陳阿婆等人對她的描述,況英的形象,在她心間一點點清晰起來。
經曆了什麼?
七十多年前,況英與她的兩個師兄,三個況家僅剩的後人不知何故進了書來,欲除掉元佑與玄冥這兩個禍世孽妖,一報家恨,二報國仇。
初時,他們照她先前所走的路,穿越層層時空進了百葉城。
當年的百葉人妖同住,人被視作草木牲口,随時供妖邪食用踐踏,為所欲為,他們見此慘狀,開始在城中散布真相,勸慰百姓随他們一同反抗,并暗中尋找去華陽國的路徑,為此發現了永平城,秘密開出湖心地道。
想叫醒這群被壓迫已久的人,談何容易,大半年後,他們才組織起一批人,可這次來之不易的反動,很快被妖邪平定,他們隻好帶着人遷出百葉,此舉惹怒華陽國,況月尋況羨二人被華陽國的人當場斬殺,死前甚至沒做反抗,況英逃離了,但半途被擒,被賣到了紫月城的二十四橋。
興許,逃走時,她目睹了兩位師兄的死狀。
在二十四橋,她遭那老猴妖砍去一臂,重傷之下從地道逃到了永平城。
入永平後,裡頭的狀況,大概讓況英吃驚許久,城中居然沒有妖邪,百姓們兀自安居樂業,日子平甯,井然有序,全然不似百葉城水深火熱。
越是這樣,越顯得怪異,經過多番探查,憑借對元佑玄冥二妖的了解,況英大概猜到,這全城百姓便是他們的命源,是殺他們的關竅。
這叫她如何下得去手?
見證過紫月城人市的殘忍程度,她對這些不知情的永平百姓生滿了憐憫,更何況這些人在她性命垂危時救了她,照顧着她,鄰裡溫情,甚至叫她生出了家的錯覺。
幸得入永平,受人庇佑,苟延殘喘。
永平類餘故鄉。
這些話不是假的,皆是她當年真情所感。
她在家門前望着街道那些日子,也并非是在發呆,而是在看着街上的販夫走卒,來往行人。
風和日暖,年邁的夫妻攙扶同遊,母親攜子歡笑經過,稚童相互追逐嬉戲,一群姑娘簇擁在賣花擔前,笑着給好友互贈一枝簪花。
面對此情此景,她哪能忍心殺死這些人呢?
于是起卦排盤,決定窺探天意,察看永平命數。
她算到永平的幫派會在七十年後占城,也算到那之前會有捉妖界後人湊巧進來。
幫派占城,對向來安穩的永平是場大動亂。
況英更知曉元佑不除,書門外的中原百姓必遭劫難,便在百般糾結中,下決心舍棄永平城百姓。
自然,不是她殺,而是在七十年後,借那個捉妖界後人之手去做。
她舍不得這些百姓,但七十年,至少三四代了,城裡活的會是他們後人的後人,反正她見不到,也就能狠得下心了。
此後,一場大局在各處鋪陳開。
她消失的那段時間,大抵是做了這些事。
先開天梯,借帶來的扶桑枝潛入華陽國,确信自己的判斷沒錯,再留下半段天梯,回到永平,進入暗集找到廖家人,幫他們滅了朝風幫,尋到暗河下遊出口,交由他們把持,助其迅速崛起,以此來取得他們信任,再告知他們,永平七十年後會有一場無人生還的劫難,她有門路可以幫他們的後人逃出生天,隻求他們世代看守扶桑枝,以及,在那個捉妖界後人上天梯時,引妖邪入城,殺掉城内餘下百姓。
另一邊,她在棺中書好了去華陽國的路徑,用來日誘導那個捉妖界後人跟着她的安排走,這樣,她的墳墓需人看守,而蘭蕙家世代行醫,永平醫者為大,哪怕生了戰亂,她家也是最可能活得長久的家族,于是同樣接近蘭蕙家,以報恩為由,告訴她家祖輩七十年後的動亂,好讓她家後人盯着城内動向,等那個捉妖界中人出現,便帶他,去她的墓地。
妖邪入永平城,能殺掉大部分百姓,那些僥幸活命,登上天梯到達華陽國的人,不管有多少,也同樣必死無疑。
這樣前路後路堵死,元佑的命源就除得差不多了。
那個捉妖界後人得知真相後,應是可以理解她的,大家皆是捉妖師,入書都為除書妖解救衆生,殺命源這事,總要有人下得去手的。
至于這個後人,被迫背負上永平數萬條人命後會作何感想,還能不能活得下去,那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了。
廖家與蘭蕙家自以為掌握天機,多年來将況英的話奉為圭臬,專心在城中等候,以為能憑此活下來,到頭來,他們與自己,都是被算計的一環。
又該去怪誰呢?
昭歌想不出答案。
況英舍不得七十年前的百姓,如今,她進來了,若況英不做此局,她自問也同樣不忍心對城内百姓下手,那後面再進來一人呢?會咬牙除掉永平全城人嗎?
從元佑将這批人定為自己命源那刻,這便是一道無解的題。
救書中人,還是救書外人?
凡間百姓衆多,可書内這十數萬百姓便該死嗎?
不,該死的隻有元佑,與那些喪心病狂的華陽國人。
道完一切,雪夜頓住了腳。
昭歌瞧他靜默不動,問:“怎麼了?”
雪夜閉了閉眼,淚水滴落下去。
昭歌過去探探蘭蕙的鼻息,發覺她不知何時已然斷了氣。
風漸息,頭頂透下刺眼的白光,照得周圍恍恍惚惚,似随時會跌破的夢境。
“我們,能帶她出去的對吧?”雪夜道。
昭歌道:“對。”
死也要帶她出去。
循着水聲往前走了走,地上顯出一條極窄的小河,不知何為,見到河水那刻,四面忽然騰起大片濃黑的霧,霧中有噔噔的,類似鐵蹄般的聲音若隐若現。
“有人來了,昭歌,快回來。”
僅僅一瞬,兩人之間便被霧氣籠罩,看不清彼此身影。
昭歌伸出的手,也在這時摸到了黑霧中潛藏的,冰冷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