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霖被迫擡眼。

燈火通明的暗室裡，有邵虹石琮，尹家教徒師父全自秋周洪，庭茹與幾個邵虹的親信弟子。

這些昔日在尹子珏身邊輔佐的人，全都在望着他，不苟言笑，目光深沉似湖，帶些期盼，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漠然。

尹世霖最怕他們這種眼神，仰起的頭又重重垂了下去。

他軟弱，他無能，他擔不起尹家掌門這個名号，也對付不了樊家，他愧對所有人。可他，從來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夫人，求求你，我錯了……”

邵虹踩上項儒的手，道：“把嘴閉上，再嚎，這第一次的解藥，天亮再給你。”

項儒隻得咬住自己的手背，生生忍住哀叫，忍到汗在地上滲出大片水迹，兩眼迸滿鮮紅的血絲。

無人在意他的慘狀。邵虹直視過來：“前些時日，你又去江邊釣魚了吧？”

尹世霖攥了攥衣袖，不敢看她。

其實他沒去釣，隻在那些釣客旁癡看了半日，可滿室強大的壓迫感令他幾欲窒息，無力去解釋什麼。

邵虹歎了口氣，面容更加幽冷，指着項儒道：“這些爛人爛事，從前我都是獨自抗下，沒讓你知道過，今夜卻叫你來，你可知是何意？”

項儒的手背叫他自己咬得稀爛，頭和腳貼在一起，在地上無助戰栗，尹世霖掃眼他，又迅速移開視線。

意為，她，他們這些尹家長輩，不準備再等他慢慢适應掌門這個位置了。

從接手那日開始，他已無回頭路。

邵虹向他走過來，邊行邊道：“你可知你母親我，一個沒有丈夫長子支持的女人，這些年，是憑什麼撐起尹家的？”

尹世霖啞口無言。此前，他從未在意過這事，邵虹是何人？在松陵百姓看來，她端莊強悍，有能力有魄力，待内嚴厲待外寬厚，張弛有度，是個人物。漸漸地，尹家人習慣凡事由她主理，連尹世霖都習以為常，甚至忘記了，他曾聽過一些隻在松陵暗處流傳的腌臜傳言，有部分嫉妒仇視邵虹能幹的下流男人，對她極盡的羞辱編排造謠抹黑。

他能聽聞，耳目靈通如邵虹，不可能懵然不知，她聽到那種話時，該是何心情？有人關心過嗎？

“你可知在你與你娘母慈子孝相親相愛，或是陪你妹妹滿院瘋玩的時候，我在做什麼？”

“我幾日見一次我的钰兒？幾日能在子夜前入睡？幾日才有閑暇出門去逛？”

平靜問罷，邵虹停住。

滿室沉寂間，尹世霖呆呆站着，逐漸淚目。

過去，邵虹對他很寵溺，甚至可以說放縱，從不會這樣清楚地诘問他，訴說她的不易。他也終于知曉這麼多年，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她為尹家勞心勞力付出了多少。

屬于他的自由時光，今夜之後，将徹底逝去。

“從前你懶散，貪玩，不思進取，是有人在前頭為你遮風擋雨，可他們死了，而我，也不可能為你撐一輩子，若來日我們誰人出了事，你想将整個尹家拱手讓與樊家嗎？”

“是，兒子明白了。”尹世霖深深俯下身，淚水紛亂砸落。

邵虹盯了他會兒，冷冽的聲音柔和了幾分，卻更加催淚：“你娘，你二叔一家，驚舞，還有那麼多視你為信仰的尹家小弟子，都在等着你去護，雙木，人不能永遠逃避，我們早晚是會離開你的，來日，尹家須得靠你。”

尹世霖怔了怔，心痛苦地揪起，他不想，也不敢去想象那個畫面。

昔年父親離世，屍體躺在靈堂裡，年幼的他在門外扒着，遲遲不敢進去看，好像這樣，還能等到那個滿身藥香的男人活過來，用堅實的臂膀托着他去玩。

後來，大哥尹子珏因病身故，尹家的天塌了，他從此也對那凄冷的靈堂有了生理恐懼。

所有人離開，隻剩他一人。

若真有那麼一日，他獨自送走那一口口黑漆漆的棺木，看着活生生的親人變成不會言語不會笑的木頭牌位，會有多絕望？

邵虹見他已撐到極緻，也覺得乏力，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

尹世霖直起身緩了會兒，沖衆人行過禮，離開時，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暈厥過去的項儒。

邵虹注意到他這細微的舉動，眸光淡漠，“去吧，往後你還有很多機會見證尹家叛徒的死，适時你便會懂，我撐起尹家，靠的正是個狠字。”

***

天微明。

熟睡中的尹驚舞被一陣不規律的拍門聲吵醒。

原以為又有人來鬧事，開門出去，外頭的人滿身酒氣，勾着頭靠在廊下，竟然是尹世霖。

“怎麼是你？”尹驚舞看眼朦胧的天色，“你起這麼早？”

見她出來，尹世霖笑了笑，含糊喚聲小舞，大概是喝得太多，走過來時一步三晃，尹驚舞不得不過去扶住他，靠近才見他面上有淚痕，帶些醉意的眼裡也憂傷黯淡。

他素來豁朗陽光，看來是真被打擊到了。

尹驚舞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道：“家裡奸細找到了？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尹世霖灌了口酒，道：“找到了，是梁朝。”

“你别喝了。”尹驚舞奪過他酒壺放在窗台上，隻覺匪夷所思：“尹家不是對他有養育之恩嗎？他為何要這樣？”

她理解不了，有什麼恩惠能比救命之恩養育之恩還大？讓他不惜做出這種下作行徑？

尹世霖牽起一個悲涼的笑：“許是樊家給的錢太多了吧。”

所謂的恩情，看不見摸不着，哪有真金白銀值錢，項儒往日演戲演得那般自然，被他們質問還死不承認不思悔改，真到了命懸一線時方才吐出實話，救命之恩？可笑，也隻有尹家會記在心上了。

尹驚舞心中唾棄一陣，道：“那他人呢？夫人打算如何處置？”

尹世霖沉眸不言。

他要怎麼對她說呢？算了，沒這個必要。

那些涼薄冰冷的人性，血肉模糊的蜷曲軀體，歇斯底裡的求饒，太髒了。何必說出來引她煩憂。

尹驚舞等了好久，疑惑地觸下他的下巴：“哎，發什麼呆？”

尹世霖怔了怔，凝視她的眉眼，忽覺自己回到了現實，有她在的現實。

酒氣蒸得他眼眶泛淺淺的紅，他的眼神不似往日純粹，夾雜了某種沉郁的欲望，黑得灼灼發亮，尹驚舞瞧着他，覺得耳根隐隐發燙，下意識想要退開，他先一步伸手抱住了她。

“你……幹什麼。”

他獨有的清爽氣息混雜絲絲的熏然酒意鋪天蓋地籠罩過來，尹驚舞迅速紅了臉，掙紮道：“别耍無賴。”

尹世霖似清醒似迷糊，道：“别動，讓我抱會兒。”

他不放手，尹驚舞隻好随他了：“大夫人讓你去，給你說什麼了？”

冬日的淩晨，群鳥不鳴，天地幽靜，寒意正盛，抱着懷中人，尹世霖心頭的陰霾逐漸渙散，外界殘酷的一切在這一刻仿佛與他無關了，他所眷戀的，鐘愛的，依賴的，都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