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
有暗衛推門進來道:“方才尹家送了口棺材敲鑼打鼓出城去了,說是有弟子無端自裁。”
樊淵反應淡淡:“可有看清是誰?幾個人?”
“是梁朝,隻他一人,表面看是吊死的,但經我們查驗腹腔,像是中毒所緻,隻是尹家人出門時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不像是假的。”
連訓練有素的暗衛都開始懷疑自己,可見尹家戲演得極真,極好。
樊淵一語道破:“做戲不做像些,怎麼把城内那些懷疑的目光引到樊家來。”
先是陳家上門鬧事,藥店驟然失火,雙方對簿公堂,現在陳家人和那弟子都蹊跷死去,叫不明緣由的人見了,定會疑心有人陷害尹家不成,殺人滅口。
暗衛慌亂道:“屬下失言,那該如何回應,還求掌門示下。”
尹家有意引導,讓城中議論紛紛,他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樊淵道:“不必回應,随他們去。”
過去,樊家好名聲好面子,這種不清不楚的流言,他們從來是從源頭下手,剿滅得幹幹淨淨,這次偏偏不管,也叫那群烏合之衆猜猜是為何。
“父親,這個梁朝,是倒戈向我樊家那個人嗎?”
“沒錯,”樊淵随意抹去桌上幾滴墨點,“就是我收買的那個,他受邵虹重用,能進入尹家藥鋪。”
王九陽道:“那邵虹這是發覺了,才把人弄死的?”
樊淵道:“弄死便弄死吧,一個由邵虹帶大無父無母的弟子,誰會去追究他的真正死因,于我,這種見利忘義的牆頭草,尹家多得是。”
這便是指尹家不止一個内鬼了,邵虹目前隻抓出了梁朝,看樣子兩家的暗戰還會持續很久,不撕個你死我活不會歇停。
也不知樊淵和邵虹,究竟誰更狠,更勝一籌。王九陽飲了口茶,擡頭,突然撞上樊淵深沉的眸光。
來樊家數年,哪怕已司空見慣,乍然對上,王九陽的脊背依舊發涼出汗。
這種不帶一絲情緒,直直的盯視,像在暗夜裡被潛伏的獅子鎖定,好在,他能應對,放下茶,回看樊淵道:“掌門,此次榮州一行,公子身受重傷,是屬下救護不力。”
順勢跪下:“請掌門責罰!”
樊淵此人,有足夠的自信,願意去信任自己的手下人,但對他們的懷疑也是随時就來,一句話說得不好,就能引發他的連環拷問,王九陽始終把不準他對自己的信任到何種程度,隻好盡力保護樊見山,妄圖證明自己的忠心。
說完,他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從前在陸家的日子。
那個時候,他何需這樣膽戰心驚,每日憂患自己在樊淵心裡,是否也被劃為一個見利忘義的牆頭草,可以随時舍棄。
“起來吧,他受傷,怪不着你。”樊淵見他垂眸自責,方被激起的疑心短暫湮滅了。
面上卻不見和緩:“你的傷也不輕,榮州戰場因何而起,因何而止,當中傷亡何等慘烈,死傷多少人,我都曉得,見山能活着回來已是不易,這其中,必然少不了你的助力,隻不過,這幾日松陵城内的各方言論,你們也聽到了吧?”
王九陽喪氣落座。
樊見山垂下的手緊了緊,道:“聽過了。”
今早船靠岸,他歸家途中,的确收到了無數民衆的追捧,他們稱頌他為民除害,也贊牧三途南下斬山魈,誇獎樊家弟子個個出類拔萃,卓爾不群。
說得天花亂墜,他能聽出裡頭沒多少真情實意,多是礙于樊家威嚴的奉承之言,他這一路沿途聞聽到的贊揚,全是沖陸昭歌的,松陵城必然也一樣。
哪怕他們同去的榮州,同入的影城,但書妖具體死在誰的手裡,誰的劍下,百姓清楚得很,不必有意宣揚,早傳遍東虞天南海北了。
這回,她的名可出大了。
樊淵道:“祺兒當上東禦府副統領,得皇上重用,我很滿意,你們守了榮州,讓樊家滿門亦受皇上嘉獎,也深得我心,可這殺榮州書妖的功勞,憑什麼讓她陸昭歌占了先頭!”
樊見山不開口,王九陽硬着頭皮道:“在影城,昭天樓龐統領讓她入玄冥卷除書妖命源,是為了為難她,誰曾想她居然真能做到,還平安從書裡出來了,命源一死,書妖必亡,所以……這功勞才落到了她那。”
樊淵冷呵道:“一個丫頭片子,孤身在影城你們都對付不了,說到底,就是你們無能。”
王九陽難堪道:“掌門恕罪,城内人多眼雜,我們不好公然對她做什麼。”
“哼,”樊淵隼目移向旁座上的樊見山,聲音森厲,“是不好做,還是有人不願做?”
一場應付外人的慶功宴到此為止。
聽他沒直指自己,王九陽心跳暗中一緩,事實就如他所言,影城内人太多了,龐修因靜樂公主對陸昭歌有偏見,但那點偏見釀不成殺心,左不凡耿直,白無忌明顯是站在陸昭歌那頭的,單靠樓祺和他們兩個,如何能勸得動這麼多人?
正因陸昭歌一介女流,于人無害,龐修他們不放她在眼裡,也不屑去搶她的功勞,才叫樓祺和他們更不好與她為難了。
那樣,傳出去,會顯得他們太過卑劣。
可樊淵顯然不管這些。
樊見山也知這遭是向他來的,跪地坦然自若道:“父親在說什麼?兒子不懂。”
樓祺說過不會告訴父親這件事,必定信守承諾,難道是王九陽說的?樊見山瞪過去,質疑的眼神針一樣紮進了王九陽心底。
原來他無論做到何種份上,出了事,還是會率先被樊家人懷疑。
“你不必看他!”樊淵一聲暴喝打斷了兩人的對視,“我派紫齋的人跟你們去榮州,是為了保護你們,誰想還讓他們發現了别的端倪。”
樊見山這才知是被人盯梢了,不僅如此,那些暗探還洞悉了他的秘密,一股無名火蔓延開來,他道:“端倪?什麼端倪?您就這麼看不慣你兒子,肯信他們捕風捉影的猜測?”
樊淵怔怔看着他,他敢反常的頂撞他,而不似過往那樣先向他磕頭認錯,隻能說明他們猜對了。
真好,他的兒子,喜歡上了仇家的女兒,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樊淵氣得想笑:“捕風捉影?樓祺袒護你,你便以為能蒙了我的耳目?你在榮州做的所有事我都清楚!包括那晚你與樓祺的對話,我也知道個七八分,你可知,這一次,你錯在哪裡?”
樊見山沉出口氣,被拆穿後,他也放棄了掩飾:“錯在,不該對她動心……”
“答錯了!”樊淵扇上他的臉,打得他偏了頭。
王九陽在旁如坐針氈,不知不覺也滑跪在了地上。
來樊家八年,這是他初次見到樊淵對樊見山動手。
樊淵一把掐住樊見山下颌迫使他擡頭,見他挨了一記耳光,眼裡沒有怨恨,隻有驚異的隐淚,方才放心。
“你錯在,對她手下留情了。”
樊淵甩開他的臉,蹭掉指腹上的血迹,道:“我不關心你這可笑的情誼從何而起,是她有意勾引你,還是你一廂情願,都無所謂,可你不該因為對她有情,放過那麼好的機會,用了秘器卻隻知滿足你的私心,白白浪費機會而沒有借勢殺了她!還是在明知她搶奪頭功的情況之下!”
“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你心慈手軟,個人情感蓋過了樊家利益,沒有為我樊家來日大業考慮,這才是我樊淵最不願看到的。”
樊見山唇邊滑落一縷血痕,頭磕在地上沒再起來。
王九陽瞄到他落在地上的眸光飛速顫了顫,不知在想什麼。
對于樊見山喜歡陸昭歌,在他眼裡,除了好笑外也無法理解,他自小看着陸昭歌長大,不覺得她有哪點吸引人,小時候的她極其聒噪頑皮,不是在他耳邊說個不停便是笑個不停,煩人精一個。
幼時沒有半點女孩樣,大了沒有半點女人樣,竟會有人喜歡她?
事不關己,王九陽懶得多想。
樊淵也不知樊見山在想什麼,不過想他打小衆星捧月被人寵大,這所謂的愛意怕也傲慢随意不牢固得很,他最愛的,永遠是自己,被那女人一時迷惑失了心智,将來見到個更美的,移情别戀很容易,男人本性如此,天下哪有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癡情種。
這麼想着,樊淵的怒火消退了些,總不能叫女人影響了他們的父子之情,他退回座上道:“感情這種東西,最廉價不值一提,你往後會明白的,此次我先不計較,近期,你也不必來問安,何時确信自己放下了那個女人,你再來見我。”
樊見山直起身,垂着眼簾道了句是。
看起來是聽進去話了。
樊淵眺眼窗外,道:“能從玄冥卷裡爬出來,我是低估她了,看來,非除她不可了,九陽,你怎麼看?”
王九陽誠惶誠恐道:“是,陸昭歌在書中還陰差陽錯喚出了斬妖劍靈,若是不殺,來日這整個捉妖界怕都得唯她惟命是從,但有淩虛在,不好下手啊。”
樊淵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那便先動淩虛,再殺她。”
“再強悍的人也自有弱點,隻要咱們能近身,必能找到。”
王九陽道:“您是說,從淩虛身邊的人下手?”
樊淵長眉一挑:“正是。”
陸昭歌與霍天不用考慮,斷不會背叛淩虛,那麼,聽雨齋其他人呢?
王九陽看出樊淵早有準備,正準備提,樊淵朝外頭喚道:“來人。”
手下進來道:“掌門?”
樊淵問:“秦家那個小子,如何了?”
“回掌門,經他們多日誘導,他染上賭瘾,已欠了巨債。”
樊淵滿意道:“很好,下一步可以進行了,把握好分寸,淩虛不是個好糊弄的。”
“遵命。”
事情安排完後,樊淵總算結束了漫長的問話,讓他們回去養傷。
出了房門,沒走幾步,樊淑急匆匆朝這邊來了。
不等王九陽問禮,她繞過兩人,推搡開擋在門外的侍從,徑直掀門而入。
“你這成何體統。”屋裡,樊淵重重拍桌。
樊淑隻道:“她死了。”
王九陽心裡一動,側耳細聽,誰?誰死了?
樊淵沒有應她,絲毫不關心。
“我說碧玉死了,她投了井!”樊淑揚聲道,“是你逼死她的!”
“放肆!”樊淵掃落了什麼物品,“死個丫鬟,你也來跟我大呼小叫?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樊淑不管不顧,含着哭音道:“她比我還小兩歲!你強娶她不成,夜裡命人将她捆了送到你房裡,生生逼她自裁,在你眼裡她算什麼?我又算什麼!我求了你那麼久,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