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碎裂聲後,室内安靜了。
樊淵冷硬道:“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回答好似山石,充滿了自上而下不容置喙的壓制。
過了會兒,樊淑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了出來。
王九陽微微歎了歎,餘光見樊見山先他一步離開了。
他望着他的背影,臉上恢複了漠然。
凡事,以小見大。樊淵對這些弱勢女人的生死沒有半分憐憫,他日,身邊弟子若有忤逆,他也照樣不會手軟。
要想多一重籌碼自保,自己是該去探尋樊家藏的那個秘密了。王九陽想。
***
中午,昭歌收到楊熹來信。
信中除了問候,也提到了榮州如今情況,說前日,嶺南的術士回城,與東禦府重塑了榮州結界,因人數不足,結界效力大不如前,需要時刻有人鎮守,這下,昭天樓的術士再想出榮州去地方巡遊除妖,也不大方便了。
榮州離不開人,各地方的防禦,今後隻能靠自己。
昭歌心有隐憂,這一仗東虞捉妖界元氣大傷,不知要何時才能恢複,還好不止她一人擔憂,楊熹說,明成帝有意在地方設立晴夜署,廣納捉妖師,由昭天樓直管,專設各城池的捉妖驅妖事宜。
凡事起頭難,晴夜署從設立到真正運轉,至少還得一兩年,隻盼這段時日内,東虞不會再出現另一個元佑了。
這兩天邊養傷,邊等妖,平靜踏實,沒有比這更舒坦的日子,隻是夜裡,還能夢到那些人。
昭歌推開窗,任陽光灑落,蒸得面頰暖烘烘的。
那個小女孩和嬰孩,沒再顯形來掐她的脖子,他們隻和那數萬死去的亡魂一起,每晚在夢裡陰沉盯看她。
昭歌知道他們想說什麼,她也知曉自己該做什麼。
取出斬妖劍,喚出劍靈,眼看着那道黑影拔地升起,遮蓋了天地,與她靜默對視。
能辨别出這劍靈是個男子,穿着盔甲披風,身形威猛,師父說,斬妖劍靈,是斬妖劍第一任主人的靈魂所化。
他會是什麼人呢?從天上來,還是地下來?他初掌斬妖劍時,又經曆過怎樣波瀾壯闊的一生?
可惜劍靈不會說話,昭歌想象不出,她十九年的人生既跌宕也單薄,都圍繞着這把斬妖劍展開,怎麼也跳不出去。
大概世上凡人總是如此,一生恍如一條直線,有波折,但永遠突破不了那張命運的紙。
她隻知,劍靈現世,代表她可以修習斬妖劍的大殺招了。
傳聞裡,有催山裂海之力的那招。
當年父親臨去東虞邊境前,許是預感此行兇多吉少,告訴她,斬妖劍的最終劍勢藏在陸家書房密室,要她有朝一日召出劍靈再去取。
曆經多代,劍靈在這個時候顯現,也許,是命中注定。
等她練會終極殺招,那個能接住這招的妖邪,說不準會出現。
這不吉利的預測,被一人的呼喚打斷:“昭歌。”
昭歌從窗上探出頭,笑道:“師兄,你怎麼回來了。”
妖邪久不現身,淩虛昨日一早受邀,去了松陵捉妖世家喬家講學,城内的埋伏都由霍天獨自負責,松陵十六家内裡雖不和,排外時倒齊心協力,霍天每日也忙忙碌碌,寝食難安。
“來看看你,”霍天遞來沉甸甸的食盒,“給你的。”
打開,裡面全是吃的,各類糕點小食,花花綠綠,鮮香冒騰騰熱氣,她喜歡的。
見她笑容無恙,霍天方沉下心,問:“看你回來後,總食欲不振,可是胃不舒服?”
他問得委婉,自知實際狀況比這嚴重——昨天隔壁酒樓差人送了吃食來,昭歌一見那些葷腥,臉色頓時煞白,強撐着吃完飯便借口回了房間,他過去時,正好撞見她在吐。
昭歌猶豫會兒,道:“沒事,在榮州見的屍體太多了,吃不了肉。”
榮州戰場究竟有多慘烈,自己沒機會得見,霍天壓下那陣失落,道:“好,那便不吃了。”又湊近點看她,道:“眼下烏青這麼重,還是睡不好嗎?”
“你不也一樣嗎,”昭歌笑了笑,“近來,那些世家可有不服你?”
霍天垂了垂眸:“松陵十六家什麼樣你還不清楚嗎,表面待我客氣,私下裡,一人一副嘴臉。”
這幾日針對他的閑話,都有一籮筐了,他想氣,又覺為那些人不值。
他們算什麼?
昭歌道:“樊家人沒來問嗎?”
霍天道:“隻派了幾個弟子來,耀武揚威,不聽指揮,我也懶得再理,他家眼高于頂,根本不屑擒獲此妖。”
“樊家一向如此,這次他家弟子外出,都除了大妖,樊淵自是不願為麗娘之事費心,明日我跟你去看看吧。”
正說着,雪夜回來了。
“昭歌,”他走過來,“尹家,好像出事了。”
去的路上,聽見周遭人談論,昭歌還想尹家已亂成一團,到了才見他們一切如常。
“外頭說尹家昨天遭了歹人嫁禍,連藥鋪都燒了,今早還有弟子去世,怎麼回事?”
在庭院裡見到尹驚舞,昭歌忙拉她細問。
尹驚舞道:“别擔心,死的那個,是叛徒。”
“這半年,尹家園内藥物屢遭投毒,夫人早懷疑家中有樊家内應,趁着這次陳家人上門鬧事,才借勢揪出了梁朝,隻恨他自盡得快,不能解氣,他可是夫人自小帶大的弟子。”
昭歌納罕:“樊家居然如此大膽?”
轉念想想,整個松陵,樊家已算隻手遮天,當然會用盡全力排除異己,恐怕對她這個陸家後人,甚至淩虛,樊淵也是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後快。
“樊淵野心極大,意在整個東虞,我看他是不會收手的,今後還有的忙呢,”尹驚舞握住她手,“昭歌,你也要小心,你喚出斬妖劍靈,又殺了書妖,我為你高興,也為你擔憂,此劍太過招搖,明裡暗裡不知給你招惹了多少眼紅妒忌,而且,你和淩虛長老,目前是松陵唯一阻在樊家前頭的人,那群瘋子,不知會使出什麼手段對付你們。”
昭歌抱抱她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來一個我殺一個,對付樊家,害怕和讨饒沒用,咱們隻能強大起來,與他們抗衡,他們才不敢動咱們。”
“嗯,我們都要好好的。”
“對了,陳家人死了,你聽說了嗎?來的路上,我還撞見那個陳校,他變得瘋瘋癫癫的。”
尹驚舞愣了愣:“死了?”
昨日上門來罵他們,還生龍活虎的,死這麼快?
“估計是被滅口了吧,”尹驚舞猜測道,“不然誰會做這種事,也是報應,陳家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能害死拿來做籌碼,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人。”
昭歌驚了良久,頓時也不願去同情陳家了。
心情緩了緩,她問:“尹世霖呢,出去了嗎?”
提到他,尹驚舞眸色微變,憶起淩晨時那個帶着酒氣的吻,耳根又是一熱,道:“他……忙去了吧。”
昭歌看了看她:“你們吵架了?”
尹驚舞不置可否。
沒有吵架,隻不過,一朝捅破窗戶紙,兩人再見對方都莫名尴尬。
從小朋友似的一起長大,突然換了新的身份,他們還需要适應的時間。
送昭歌出門,正好碰上尹世霖回來,他面色有點凝沉,撞見她們才硬擠出笑來:“昭歌。”
昭歌道:“你臉色不好,又出事了嗎?”
尹世霖道:“沒有,為家裡的事煩的。”
其實,他是才從陳家回來。
說着瞧向她身邊的尹驚舞。
看兩人一對上,彼此手都不知往哪裡放,昭歌笑道:“你們聊,我先走了。”
她跑得飛快,尹驚舞沒等尹世霖看過來,也快步走了。
将要回到自己的院子,半途,遇到了尹風遙。
他還是那般怪異,莫名其妙朝她道:“方才聽你與陸姑娘說話,你們關系很好?”
尹驚舞不明就裡:“對啊,我們從小就很好,莫逆之交。”
尹風遙道:“她此次在榮州大出風頭,你見了,心裡不會不舒服嗎?同為捉妖師,她卻處處比你強。”
尹驚舞皺眉看了他一眼:“沒有,她是我的親人,我隻會揪心她受的苦累傷痛,擔憂她在路上能不能吃飽飯,睡得好不好,會不會有人害她。”
尹風遙停了停,道:“這兩日家裡的事,是樊家所為?”
這在尹家内部不算什麼秘密,尹驚舞如實道:“他們收買家中弟子往藥裡下毒,讓陳家人上門鬧事,還好夫人果決,不然尹家怕是要遭大難了,說來,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了。”
尹風遙道:“你覺得,樊家與陸家,如何相比?
幾個問題風馬牛不相及,尹驚舞不知他究竟想說什麼,道:“樊家怎能與陸家作比?當年陸老爺陸伯伯在世,松陵氣象肅清,何等安甯祥和,再看現在,樊家誘人毒殺親女來嫁禍咱們,簡直喪心病狂。”
尹風遙默然許久,自己推着輪車走了。
尹驚舞回溯他問的話,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哥,是我做錯了嗎?”
尹風遙停下來,輕輕沖着虛空道。
天地俱靜,寒風從他身邊寂寥刮過,那個會回應他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