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空曠的殿中,一張張白得吓人的樹皮臉徐徐飄來,猴子俯在他們背後,隻露出額頭與紅慘慘的眼睛。
春深心跳聲漸大,他深深吸氣,努力克制聲音的顫抖,笑道:“陣仗好大啊,為了抓我,勞駕你親自下場,還動用了猴衛。”
刑炎武走過來,見他雙手被無形的法陣鍊束縛着,擡腳重重踩過去,陣法不堪重負,應聲碎裂。
春深得了自由身,并沒輕舉妄動。
從被找到這刻,他便逃不出去了。
刑炎武居高臨下蔑視着他,片刻後,掄圓胳膊,一掌将他扇得滾跌出去:“别對我說中原話,好像你真是這裡的人了一樣。”
春深嘔出幾口血,被刑炎武揪起來:“我對你不好嗎,你為何要逃?”
他的惱怒,在春深看來着實滑稽:“你說呢?對你的奴隸,不殺,即是恩賜了嗎?我曆經千年修成人形,不是來為你所用的。”
刑炎武眼中有滔天的恨,有刻之入骨的輕視,也有不解其意的困惑。
一個被他豢養奴役多年的妖邪,公然破壞通天壁出逃,鬧得花魂國人盡皆知,狠狠打了他的臉,他找來了,這個妖還毫無悔意,死到臨頭都叫嚣着自己沒錯,叫他如何不恨?
春深明白,他在花魂國待了太久,已經聽不懂他的話了,他隻會想,我養了你,你怎能反抗我?
在那個人為上,妖為下的國度,他們不會對妖類施舍半點情誼,給口吃的,便覺自己好心,可以理所當然地驅使他們。
他感到一陣深切的悲涼,為花魂國内,所有命不由己的同類。
刑炎武找了這麼久,也不急于發難,扔下他,任他在地上掙紮了會兒,踩上他背道:“一會兒你就會知道,我先前對你,确實是恩賜。”
猴衛的手段,春深是有所耳聞的,他邊咳血邊笑道:“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些嗎。”
刑炎武道:“但願你能一直這麼嘴硬,我問你,瑤姬呢?”
聽到這個名字,春深愣了下,他們還沒抓到她嗎?那就好,他唇邊泛出絲不易察覺的笑,道:“我不知。”
刑炎武施加了腳上力道,踩得他眼淚與血水橫流:“她與你一起逃出,沒跟着你?”
“說話!”
春深出聲道:“沒……有。”
刑炎武發力踹出他,抓住他頭發扯起來:“真的?”
春深未應,刑炎武拍拍他滿是稠血的臉,道:“不說,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滿地猴子聽到呼哨,窸窸窣窣朝他爬攏過來。
刑炎武打量着他:“你的妖靈沒了,妖力也所剩無幾,嗯,收着點勁,讓他慢點斷氣。”
在群猴即将圍攻上來時,銀竹從春深體内沖出,擡手襲向刑炎武。
奈何她的靈力出自春深的妖力,春深重傷,她這綢缪許久的一掌力道不強,被刑炎武幾招躲了過去。
這座宮殿很大,她被逼至一隅,無處可藏,漸漸放棄了反抗,刑炎武掐住她的脖子,道:“你倒是忠心啊,可惜跟着一個廢物。”
銀竹自知難逃一死,揚手撓上他的臉,微弱的靈流細若遊絲,在刑炎武面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銀竹笑道:“我的主人,不是廢物,你才是。”
刑炎武摸下傷,皺了皺眉,面露陰險道:“好啊,那就看看你死在他面前,他能為你做什麼。”
“刑炎武!”春深匍匐過來抓住他的腿,“你别動她,有什麼沖我來。”
刑炎武随手一扔,将銀竹丢給身後的猴衛,道:“别急,很快到你,一個也别想逃,我會讓你們知曉,逃離花魂國的真正下場!”
不久後,殿中響起春深悲痛的哀嚎。
而後,是撕心裂肺的慘叫。
叫聲斷斷續續,一直到天黑,才變得緩弱,卻還是未停。
昭歌幾人在殿旁的屋子住着,這一整日,從早到晚,如坐針氈。
尹世霖靠在窗邊,看眼遠處山頭初升的月亮,實在聽不下去了:“殺個妖,他們要磨磨唧唧到幾時?都一天了。”
才吃第一頓飯的昭歌往嘴裡塞着糕餅,滿心麻木,味同嚼蠟。
雪夜道:“他們……到底怎樣對他了?”
這慘烈的叫聲,讓他覺得自己身處地獄,而非人間。
尹驚舞道:“花魂國的手段都不曉得,東虞對于重型犯倒有淩遲一刑,也不過如此了吧。”
千刀萬剮,慢割細剌,春深還是個妖,無法咬舌自盡,隻能挨到妖力耗光才能結束痛苦,可刑炎武他們,要何時才會收手?
苦熬半夜,子時将過,隔壁的動靜還在持續。
尹驚舞率先離開了,她始終憎恨這些害人的妖邪,為了不讓自己對那妖心生憐憫,又跑到城中,燃起符紙,一寸一寸的去逼退地上的青苔。
尹世霖在房中來回走着,困乏到擡不動腿了,靠在桌上盯看屋頂。
生不如死,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他想。
雪夜聽着那邊的聲響,聲音也有畫面,他能想象到春深的軀體像一團軟面,在他們手裡輪換,被踢,咬,撕,拽,頭身分離,四肢斷裂。
真實情況,比這還要嚴重吧?
“你到底說不說。”
刑炎武的話偶爾傳過來,語調冷凝,紮實有力,毫不見倦怠或發狂。那今夜,他們大概不會出來了。雪夜望眼昭歌,她的頭深埋在膝蓋裡,雙手互抓着自己的手臂,摳出一道道血印子。
他來人間遇到她,也有大半年了。
這一程,從東虞的平川縣到巫溪城,從松陵到榮州,再到如今的鳳巒城,他們救過人,也救過妖,無法否定,他們所遇妖邪越來越厲害,所面對的情況也愈加複雜,每到一處,總是屍骸滿地死傷無數,救的遠遠及不上被妖害死的,更有多方勢力摻雜其中,各懷鬼胎,各自為政。
一把斬妖劍,一個她,太渺小了,殺不出去。
雪夜暗暗為她憂患。
昭歌還在忍着,每聽到聲慘叫,她都在心裡默想:他害死了鳳巒城百姓,死不足惜。反複回憶自己來時看到的那些泡在水裡發白發臭的屍體,包括死去的孫尚,也在她心頭兜過無數遍。
靠着這記憶,她又撐了幾個時辰。
東方既白,晨鳥啼鳴,尹世霖推開窗,室内混沌的氣息漸散,刑炎武一行人還沒出來,昭歌睜開眼,從凳子上一躍而起。
再忍下去,她的心髒要爆了。
“怎麼了?”尹世霖被她吓了一跳,困勁頓時沒了。
昭歌奪過他的長虹破月刀:“借用一下。”
尹世霖大驚失色:“你要幹什麼?”
“去幫他們一把,”昭歌冷冷道,“你們别來,得罪他們的人,能少一個便少一個。”
雪夜并不意外,道:“小心些。”
昭歌點點頭,開門出去,那邊殿外站着個人,墨發白衣,茕茕孑立,單薄的像一縷幽魂。
“馮娥?”昭歌意外道。
馮娥不知在這站多久了,瞧見她後,扭頭快步走開了。
天色朦胧,昭歌沒看清她是何神情,但憑這失魂落魄的背影,想她也是傷心的吧。
希望真如自己所想。
一刀劈開門,血腥氣撲面而來,熏得昭歌差點吐出來,好在忍住了。
“吵死了。”她扛着長虹破月刀,到刑炎武那群人面前,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有完沒完?一天一夜了,該玩夠了吧。”
刑炎武盯了她好久,像是才記起來她是誰,納悶道:“這麼久了嗎?”
“天都亮了,您以為呢?”
她瞪着他,徹夜未眠,刑炎武還衣衫齊整,神态自若,精力十足,那十幾個樹臉人也悠然立着,分毫不亂,好像昨夜虐待春深,差點掀翻宮殿的人不是他們。
昭歌一一看過,甚至有點自我懷疑,昨夜的叫聲是她聽錯了嗎?待掃到他們背後的春深,她刹時僵住。
沒有聽錯。
此時地上倒着的,已不能叫一個人了,而該稱作一灘人。
渾身血液暴沖到頭頂,昭歌呼吸艱澀,倉皇退了退,“他死了嗎?”
刑炎武望眼窗外,天也确實亮了,道:“快了,時候不早,我們該走了,陸姑娘,他的屍首還得勞煩你燒掉。”
昭歌默不作聲,經過她身邊,刑炎武拍拍她肩,笑道:“另外,有些事,還望陸姑娘慎言,素聞松陵城風光秀麗,我們随時都可能登門拜訪。”
道過,他們不再管她,和來時一樣大搖大擺走了,看起來,比之前還要高興。
自是該高興,懲治了反賊,骨頭硬如春深者,最終也抗不過酷刑,向他求饒了,哪怕沒有問出瑤姬下落,也是件酣暢淋漓的興事。
刑炎武出了大殿,見晨光熹微,心道這凡世的初曦,竟比花魂國的要好看。
他們走遠,春深身邊又滲出道模糊如水霧般的身影,無助哭喚道:“主人——”
昭歌看了半天:“瑞露?”
瑞露半透明的身軀跌爬過來,拽住她道:“求你,殺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