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一把掀開那礙事的手:“場上見了,牧公子。”
牧三途咬牙切齒瞪着他,暗暗嘀咕道:“想勝我,你能不能上場還不一定呢。”
三日後,擒妖錄修補完畢。
第四冊上的妖,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千餘數。
昭歌輪番看了幾遍,雪夜也借機瞧了瞧,捉妖界的擒妖錄比他想的要詳盡生動得多,記載妖邪來曆生平,每個妖邪的面貌,原身,每處重要的轉折變故,皆配有插圖,他與昭歌一路經曆的平川縣蛇妖,山姥,巫溪弄影,幽篁山的曲流觞,青枝,松陵秀水鎮的蜚蟲,全被記錄下來了,榮州的元佑與玄冥,以及鳳巒城的雨妖,因是曠世大妖,被單獨劃進了第五冊,占了厚厚的小半本。
雪夜着重翻看了建安十二年往後的記載,确實沒尋到雲妖的毫末,見昭歌似有所思,問:“在想什麼。”
昭歌道:“我在想,誰有能力可以把一個來自雲萊國的妖,從擒妖錄上剔出去。”
雪夜這幾天聞聽過捉妖界史實,十多年前,樊家不如現今這般興盛時,捉妖界世家之間還挺團結一心的,他道:“興許是當年編纂擒妖錄的諸位前輩,集體為之。”
昭歌歎息:“我師父,已經算是當前捉妖界首屈一指的元老了,二十三年前的前輩,那就是我師父的前輩,現今根本無處可尋。”
大平盛世,那些老前輩為捉妖忙碌半生,年歲漸大後,多遵照捉妖界傳統,或隐于野,或隐于市,完全找不到。
昭歌愁了會兒,道:“另外,我還發現一個怪異之處。”
雪夜順着她的描述,撩開書頁,掂了掂厚度,忽然懂了:“你是說,妖邪的數量不對?”
昭歌應道:“第四冊,前四十年,每十年為一個分水嶺,妖邪數量逐年增加,不過大體維持在一個水平線上,但近十年來,妖邪總數僅有先前一半。”
“我還翻了前三冊擒妖錄,東虞建朝兩百年來,唯有這十年,妖邪數量銳減。”
太反常了,至于原因,雪夜一猜便中:“這十年,東虞有禁妖出沒,前兩百年沒有。”
何故禁妖現身,尋常妖邪會減少?他們是被禁妖壓制了,還是聞風躲起來了?
昭歌猜不透,道:“按理,東虞近年來風調雨順,并無大的動蕩,妖邪數量該與十年前差不多,偏卻不是,我總覺忐忑,那些本該出現,卻沒顯出蹤迹的妖,連同白骨精一衆禁妖,怕是在等一個時機。”
雪夜心下驚了驚:“你師父他們發現了嗎?”
昭歌道:“我告訴他了,他們還在商議,但我想,不會有結果的。”
“就像小昙探到的那縷妖息,臨江衙門的捉妖士去了松陵數日,什麼也沒查到。”
雪夜道:“昭歌……”
他惶恐,這看似欣欣向榮的捉妖界,仿佛已被藏在暗處的無數雙眼睛盯上了。
昭歌笑道:“我那天便說了,這太平安生日子,恐怕沒幾天可過了。”
回頭見他望着她,她道:“别這麼看我,我不怕,哪怕明日是個死,今日我照舊吃喝睡覺,反正,該來的總會來的,我隻管迎戰。”
至于結果,她會盡力去夠自己想要的那個。
雪夜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可他知道,他無能為力。
隻是,他能為她去求一個原因吧?
從天而降兩碗熱氣騰騰的魚湯,把對視的兩人拉回到嘈雜的盛會現場。
“喝湯了,”尹驚舞吹着燙紅的手指,“你們快嘗嘗,城主府的人才從涴江釣回來的鮮魚,讓我搶到了。”
昭歌搓搓她手,捧起一碗:“後日比拼就開始了,你什麼打算?”
尹驚舞道:“我是沖着追查綠蘿鄉之事來的,還有好些前輩沒問完,再說吧。”
雪夜道:“有問出什麼嗎?”
尹驚舞眉眼舒展,道:“零星一點。”
“真的?”昭歌為她欣喜。
每次捉妖盛會,尹驚舞但凡能到場,幾乎都會向盛會上的前輩打聽當年事。
多年下來,竟然真的得到線索了。
尹驚舞道:“後面我得去查一查,出結果了再告訴你們。”
她自己也覺意外,還不敢抱太大信心,她最近得到的失望,已經足夠多了。
暫别了他們,尹驚舞見北地城池的捉妖師入場了,邁步往那邊走去,一個轉身,與樊見山打了個照面。
他獨自倚在石階旁,裝作沒注意到她,款款離開了。
尹驚舞往他看的地方瞧去,遠處會場高台上,昭歌與雪夜湊在一起,還在聚精會神研究擒妖錄。
樊見山這是……沒死心?
尹驚舞深深皺起眉,樊淵為老不尊,光尹家探子查到他糟蹋家中侍女的事就不下一二起,上梁不正下梁歪,樊見山耳濡目染,心腸必定好不到哪裡去,看他方才那股陰狠的醋勁,她得提醒昭歌小心了。
***
忙碌一日,入夜,淩虛先行回到會場旁的客館,六樓整一層,隻給了聽雨齋一行人居住,很是僻靜。
進去時,霍天在裡頭,人坐于飯桌前,軀體僵直如泥塑,杯盤碗盞滾落腳下,一地狼藉。
淩虛奇怪地瞧了一眼,也沒問,從容往自己的隔間行去。
走了不遠,霍天幽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師父。”
淩虛徐緩回身,道:“我告訴過你,不要浪費糧食,你若覺得壓力太盛,直接退賽吧!”
霍天扭頭,凝着面目,輕飄飄解釋:“有人在我的飯菜裡下了毒。”
淩虛頓了頓,别開臉道:“這種事,需要我教你如何處理嗎?”
霍天豁然起身,凳子重重歪倒在地,砸出巨大的悶響,他的情緒陡然失控:“如若此事發生在昭歌身上,師父這會兒必然心疼得到處奔走相告,要求他們去嚴查真兇了吧!怎麼換了我,你就置若罔聞,問也不問,我方才可是差點就死了!”
淩虛道:“身為我的徒弟,連這種手段都毫無防範,你想讓我如何護你?明槍暗箭,你來日隻會遇到更多,難道回回都讓我來為你收拾殘局?”
他形容冷酷,霍天的心瞬間涼了,道:“師父這些天陪昭歌修補擒妖錄,對她處處小心提點,連她吃了幾碗飯都要過問,又與我說過半句話嗎?我在你面前,你也當看不見我,那些人的風言風語,你分明聽到了,卻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好,就算這些冷遇我早該習慣了,明日便是比賽,師父可有要囑咐我的?”
“我的銀絲,被我馴得很聽話了,它不比那些刀劍差……”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哀求。
這是他二十多年來壓抑情感的唯一一次外顯。
淩虛眼裡湧出些許嫌憎,道:“比賽有輸有赢,你若真想聽好話,勝了樊家再說。”
“砰”的一聲,房門合閉,掀起的風撩過臉,霍天酸澀的眼霎時濕潤了。
屋外拐角處,昭歌委頓靠上冰冷的牆面,慢慢沿着牆滑落下去。
半年前,離開榮州時,她曾想帶師父和師兄,去她禦賜的那處宅子裡小住,看看京都繁華。
但恐怕,這個願望沒機會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