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後半夜,雷雨沒有片刻停歇,白蟒峰又經曆了三次不同程度的垮塌,從巨大的墳堆,坍成殘亂的廢墟。
忙到天邊微明,樊家弟子從成山的淤土中救出了樊淵。
山體遭雷擊滑坡前,身邊留守的十多個近衛對樊淵舍命相護,讓他躲在人牆下撿了條命,隻被砸出内傷,出來後,他意識尚存,一張臉因這突至的變故而通紅。
被埋在土下這半夜,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手邊堆堵着部下支離破碎的冰涼屍體,四周封閉,沒有光亮,稀薄的空氣難以維持呼吸,内裡又饑又渴,不時有鬼怪低吼着從身側滑過,像極了恐懼的滋味。
先有淩虛帶着數百名殺手上門,再有白蟒峰大批鬼怪出沒,後又是突如其來的高山倒塌,翻天覆地的陣仗,全都集中在這個亂糟糟的雨夜裡,隻為取他的性命,不得不說,真是越來越好玩了。
手下來彙報情況,夜裡闖進樊家的厲鬼基本除淨了,最大的危機,莫過于密室失竊,珍藏的檀木如意和烏羽不翼而飛。
一幹弟子皆知這兩件寶物對樊家的意義,因懼怕而戰栗。
樊淵思前想後,雨夜太亂,很難确定是誰趁火打劫,但左右逃不過那幾家勢力,道:“密室裡的痕迹,一處一處給我查清楚,再去十六家傳令徹查松陵城,不許放過任何形迹可疑者,王九陽呢?”
之前,他的女人稀裡糊塗死了,樊見山和牧三途又連續喪命,如今輪到了他,毋庸置疑,樊家有内鬼。
檀木如意與烏羽失竊,背後之人必定查清了陸家的滅門真相,樊家與陸家相關的,隻王九陽一個,說來,他到底是陸靖原養大的人,陸靖原至情至性,狼在他手裡都能被馴化,王九陽近朱者赤,哪怕在樊家浸染多年,也難脫陸家一貫的本性。
是該收拾這個家賊了。
部下瞧着亂哄哄的荒山道:“還沒找到,大概埋在下頭了。”
這一晚,紫齋要看守樊家,派人追查那批殺手,還要分人來白蟒峰下救援,另派人搜尋山間,根本顧不上王九陽。
樊淵笑了笑,陡然黑臉,狀若瘋癫地吼道:“别的人不必救了,就找他一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務必把他給我挖出來!”
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但吼完這句,他撐不住了,被人擡着往山下走。
天還需半個時辰才能全亮,帶樊淵出白蟒峰這程路,樊家弟子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兩串火把在烏藍濡濕的山間遊動,光亮下,天降的雨絲逐漸綿密,如銀針灑落枝葉,是雨小了。
這個中元夜,還沒完全過去。
有一黑一紅兩道人影從樹後冒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警戒!”弟子們熟練布陣防禦。
樊淵睜眼看去,那兩人全身罩在鬥篷下,單論身形,是一男一女,感覺很熟悉。
他笑起來。
比起榮州臨江,松陵城小,鄰裡彼此間都有千絲萬縷的線牽連着,誰對誰,都不是一無所知,就因這份熟悉感,他們的博弈,其實一點也藏不住。
他知道誰恨他,想讓他死。對方亦然。
翻雲嶺陰陽間的鬼怪并未爆發,隻能說明,淩虛出手封印了。無論他是死了,還是耗盡畢生修為去填補,這個威脅,都算解除了。
完成得太容易,欣喜之餘,竟讓人覺得空虛,一個半輩子的勁敵就這麼除掉了,怪沒意思的。
樊淵對那兩欲蓋彌彰的人影道:“既然來了,還磨蹭什麼?我送給聽雨齋的大禮,兩位可還滿意?”
除了淩虛,會來找他報仇的無非霍天和陸昭歌,他盯着那女人看了看,沒認出具體是誰,道:“霍天,你那沒良心的親爹,死了嗎?”
“我幫你解了恨,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這話,沒人能忍。霍天猛然爆發,霎時與樊家弟子戰成一團。
牛毛小雨漸停,有白光刺破烏青的夜空,守在樊淵身邊的部下皆是白樓高手,内力深厚,對付銀絲遊刃有餘,霍天受地形限制,出招顯得被動,樊淵觀了會兒戰,發令道:“去,把人集合起來!”
“是!”
“原想過幾日再去收拾你和那個賤人,你自己送上門來,今天,必叫你們橫着出去!”
***
卯時,天明。
整夜急雨過境,冷清的長街上堵滿泥垢樹葉,積水未退,不時有淹死的家禽屍體飄出來,一派凄慘。
忐忑一夜的松陵百姓摸索上街,對昨晚的動蕩一無所知,但能感覺的到,中元當夜,松陵出了大事。
放眼四顧,城中唯二的兩座高山,翻雲嶺和白蟒峰,皆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塌陷,白蟒峰尤為嚴重,事出樊家地盤,衆人面面相觑,議論紛紛,很快,幾十個蒲家衛家黃家弟子匆匆散到人群中:“近來城中動蕩,閑雜人等退避!無事不許上街聚集!”
三言兩語後,開始強力驅趕,推搡間許多人摔倒慘叫,攤販的菜蔬瓜果散落一地,當即揪住人理論,更有人指着那群冷臉的弟子道:“你們憑什麼趕我們!”
“不許我們出門,要讓我們喝西北風嗎!”
“你們又在搞什麼鬼!舞刀弄槍,還想殺了我們嗎!”
衛家弟子呵斥道:“昨夜有大批殺手進城,現已散到城内各處,不怕死的盡快來!”
“殺手?又是樊家惹來的吧!你們爾虞我詐自相殘殺,同我們這些賤民有何幹系!”
“松陵十六家高高在上,何嘗把我們放在眼裡!在這充什麼好人!”
“别以為我們不知道那羅刹鳥是誰放出來的!你們早就不把我們當人了!還有什麼資格命令我們!”
不知誰道出極具煽動性的話,群情激憤的衆人很快與暴躁的各家弟子吵了起來,街上刹時像煮了一鍋開水,就在這暴亂愈演愈烈時,平地驚鑼響,衆人紛紛停手。
人群外,有身着喪服的洛家弟子冷漠旁觀,見他們全望了過來,道:“傳聽雨齋令,昨夜子時,翻雲嶺現陰陽間,淩虛長老以身殉之,馮家滿門弟子覆沒,長老此去,遵聽雨齋傳統,不設靈堂,不辦喪儀,由洛家鐘聲代為報喪,時候未定。”
道完,他們走得匆忙,似不屑與他們為伍。
留下衆人沉默了有一段時間,方驚覺他們說了什麼。
淩虛,死了?
城中有關他與霍天的謠言都還未平息,他人沒了?
殉了陰陽間……在全城人都在看笑話肆意诋毀嘲諷他時,他卻在暗處,默默救了所有人?
十六家的弟子互相對望,看向那蒼綠無垠的翻雲嶺,一時無人再有心思争吵。
長街一片死寂。
聽雨齋與樊家不睦已久,這次是預料之中的結局,可真正聞聽淩虛死訊後,他們心頭都感到一陣濕沉沉的迷惘。
過去,捉妖界由盛轉衰,大不如前的說法層出不窮,他們聽來無感,皆不以為然。
這幾十年,中原四國太平安康,妖蹤斷絕,東虞風調雨順欣欣向榮,前路一派光明,何來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