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左側的大面多寶閣,映入眼簾的是妝奁台。
上頭的東西收拾得齊整,惟有一方小屜半開,像是主人經常使用的模樣。
尉鳴鶴的眼神極好,一眼就認出裡頭圓滾滾的是旒珠,明黃色的軟帶則是仲秋節那日,他落在瑤池殿的二色金腰帶。
眼前恍若出現沈知姁拿着這些小東西,病容憔悴、對鏡流淚、默默思念的模樣。
他心口就泛起一片觸動。
下一眼看到的,是他新年賞賜下的山水屏風。
這屏風的雕嵌工藝極佳,最妙的卻是上頭以一種璇石作屏面,有似透非透、光影朦胧的美感。
這是屏州貢品中最好的一個。
尉鳴鶴第一眼就想着,一定要給瑤池殿。
她會很喜歡的。
沈知姁的影子就這樣映在上面。
屏風後燃着三盞燈燭,燈色溫暖,光暈染着美人影,愈發有種觸手可及,卻若即若離之感。
尉鳴鶴進去的腳步聲極為輕微。
他的眼落到屏風上,就和雨滴墜入水渚一樣,難以分開。
他在福如海搬來的圈椅上落座,靜靜地看着沈知姁的影子。
片刻後,尉鳴鶴垂下眼簾,狹長眼眸中漸漸凝起冰霜,讓有些恍惚的帝王重新冷靜下來,決定等沈知姁開口。
尉鳴鶴其實很好奇,他此番突然探望,會看到怎樣的沈知姁,沈知姁又會用怎樣的态度來對待。
是和從前一樣的嬌憨親昵,還是忽然間變得疏離敬畏、循規蹈矩起來?
但尉鳴鶴轉了轉扳指,覺得這兩種情況,他都不太想看到。
因為兩者都意味着他這幾日看到的、讓他憶起過去、變得心軟難耐的一切,都有沈知姁的故意推動。
前者所求的是與原來一樣的榮寵富貴,後者則說明沈知姁對他……心懷怨恨。
這是妃嫔的死罪。
*
沉默間,屏風後忽然有一盞燭光“噼啪”一聲,爆了燈花。
那道靜然的影兒才一動,恍若夢中驚醒。
“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沈知姁規規矩矩地行禮,動作間将束腰緊了緊,嗓音有些悶悶的,不過尾音揚起,難掩語氣中暗藏的歡喜。
尉鳴鶴略握起的手松開,擡眼時放了剛剛升起的猜疑,蹙起眉看着屏風後那道可以用瘦弱來形容的人影。
尤其是那一截腰,雖被寬袖擋住,但不難看出,比之從前明顯瘦了一圈。
與白日裡胖了一圈的牛乳團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且此刻,眼前人做着行禮的動作,腿腳處格外不穩當。
可她卻偏偏不吭聲,安安靜靜地等待着。
唯獨頭那塊,帶的簪子動了動,昭示着主人正在偷偷地擡頭看。
就像從前在上書房時,她做完了功課,無聊時也是這樣。
還一直以為他發現不了。
“起身吧。”尉鳴鶴唇角輕彎一下,一晃後就恢複原狀,面無表情地用往日輕柔的口吻詢問:“藥可喝了?”
“朕聽蕪荑說,你又鬧性子不肯吃藥了。”
聽得沈知姁在屏風後露出一抹冷笑。
若是不知前情,叫旁人聽去,還當真以為她照舊獨得聖心呢。
她攢住掌心,按捺住心中的殺意與恨意,語氣中帶出濃濃的困乏:“回陛下,臣妾已經喝了。”
“可臣妾才不是鬧性子呢,是想晚些喝。省得晚膳後還沒做什麼,就覺得困頓難耐,隻想睡覺。”
前半句尚守着宮規回話,後半句卻有着自然而然的親昵,精準地戳在尉鳴鶴心上,讓他有些失笑:難怪方才沒動靜,原是在打瞌睡。
同時,尉鳴鶴心中疑窦頓生,想起昨日他有讓福如海去查,現下為瑤池殿問診的李太醫,是被誰舉薦入太醫院的。
“這應當是李太醫醫術不精、藥方不佳的緣故。”想着沈知姁受了算計,尉鳴鶴這回是真帶了憐惜:“明日,諸葛院判入宮複職,朕已然叫他先為你診治,再去太醫院辦理手續。”
沈知姁輕咳幾聲,再次起身行禮。
影子多了搖搖欲墜的柔弱美感。
一旁扮演木雕的福如海窺到龍顔上的關切,連忙将手中的雪梨盅送到屏風後。
再回來後,果然得到尉鳴鶴贊許的一眼。
而後,尉鳴鶴極有耐心地等沈知姁吃完雪梨盅,才再次柔聲問道:“先前在階上等朕時,是不是又受了風?你昨日剛退高熱,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朕原先還打算……等你身子好了,帶你去見沈厲與沈知全一面。”尉鳴鶴說完這一句,眼中的憐惜已然變得意味深長:“你覺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