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試探是明晃晃的,卻能讓尉鳴鶴得到他最想知道的一個答案——在沈知姁心中,究竟是他最重要,還是沈厲父兄始終高他一頭?
尉鳴鶴知道,沈知姁心性純粹,在這樣的問題面前,是說不了謊、演不了戲的。
他想着今日廊下新換的絹花,心情尚可地摩挲着指尖,等待自己預想中的那個答案。
然而沒有,屏風後一片安靜。
那道讓他憐愛的纖影正低着頭,似乎在猶豫,究竟是遵從本心,還是違心說謊。
福如海在這安靜中急得上火,覺得自己嘴上多半要生燎泡。
看着尉鳴鶴一點點變得冷肅的面容,他心中頗為絕望:天爺呀,以後這朝陽殿,可沒有好日子過了!
就在尉鳴鶴耐心告罄的前一刻,室内響起一聲極為輕微的啜泣。
讓人想起早春被晨霜打中的臘梅,蔫蔫的,可憐又可愛。
也讓尉鳴鶴眼中覆上一點柔光。
是他忘了,忘記阿姁從前也曾在他面前哭過。
她哭的時候就是安安靜靜的。
像是林中走失的稚鹿,無助地窩在一個角落,自己小小聲地流眼淚,不想叫旁人發現。
尉鳴鶴倏地起身,走到屏風旁,冷肅面容消融了一點芽尖兒,平聲問道:“怎麼忽然哭了?”
“臣妾風寒未好,陛下可不要過來。”随着尉鳴鶴聲音接近,沈知姁的影兒後退兩步,帶着哭腔:“晚上睡覺時鼻子不通,是會很難受的。”
說罷,沈知姁停着輕輕嗚咽了兩下,努力平複情緒,壓着嗓音近乎到啞聲:“陛下向來覺淺,又曾為救臣妾于冬日落水,若是染上風寒,會更加勞累辛苦。”
提及那場鮮有人知、兩人情愫初始的落水,屋中沉悶悶的空氣都散了些。
尉鳴鶴眼中露出明顯的猶豫,思索幾番後,想要開口略過他抛出的試探問題。
沈知姁恰在此時收拾好了情緒,隔着屏風跪下叩首:“陛下問臣妾為何而哭,是因為臣妾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也讓臣妾想起十餘日前,自己是如何辜負了陛下的苦心。”
“臣妾先前情急糊塗,做下難以挽回的錯事,愧對陛下。”
“兼之刑部已對臣妾父兄之案作出判決,故而于國于家,于理于情,臣妾都不應妄想能再見父兄。”
“然而近二十年的家人親情是真,父兄的養育教導之恩是真,臣妾想要快刀斬亂麻而不能。”沈知姁說到此處,聲音複而哽咽:“但其實相比父兄,臣妾更想見一見自己的母親,母親她身子一向是病弱的……”
“臣妾自今晨得了賞賜後,就明白了陛下的心意,愈發悔不當初。”沈知姁直起腰脊,隔着屏風,“深情”地望向帝王在燭火中微微搖曳的影子:
“身為大定的後妃,身為陛下的愛人,臣妾的回答隻有一個——臣妾已經叫陛下為難過一次,絕不願為難陛下第二次。”
說到最後一句話,沈知姁的語氣已然抑制不住地虛飄,卻說得格外誠懇而堅定。
落地有聲。
尉鳴鶴冷肅面容下的底色,一直在随着沈知姁的話而變化。
從因她第一句過于實誠而生的驚訝,再到中間辯情時的沉思、聽到沈母時的動容。等到最後,則如春風化雪,将眼底的冷疑融開。
被壓下去的憐惜與愧悔占據上風。
隔着屏風,沈知姁看不到尉鳴鶴的神色。
為着能一舉打動帝王,她還撤了床前的一張羊絨毛毯,直接跪在冰冷的磚石上。
如今跪了片刻,已是影如風中垂柳,随風飄搖。
幾個呼吸後,一句“福如海,快去扶昭儀起身”落入沈知姁耳中。
沈知姁額上的冷汗落下,緊緊攢住的雙手緩緩松開,直挺到發疼的腰背也放了姿态,面上忍不住彎出個清淺的笑。
落到進來扶人的福如海眼中,就是沈昭儀已是虛弱不堪,卻癡情地盯着帝王的影子,情不自禁地露出歡喜的神色。
福如海連忙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心中暗忖:難怪古人說“誠者得信”,這話當真是沒騙人。陛下的試探格外直白,就意味着沈昭儀格外不好回答,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都容易在陛下心中留下難以抹去的壞印象。
偏沈昭儀先緊張地關懷了陛下身子,首先就給陛下留了深情的好印象,龍耳裡就能聽得進話了。
再說當年陛下落水相救之恩,令陛下婉轉想起舊情,捋順了龍毛。
而後沈昭儀實話實說,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說給陛下聽,誠實得叫人驚訝。
期間還提及了曾給予陛下不少關照的定國公夫人。
等到末了,沈昭儀從自身的雙重身份出發,不但謝了陛下令其養病的偏心,而且毫不猶豫地給了陛下回答。
還答在了陛下的心尖上——陛下所期望的,不就是沈昭儀能從此事中學得教訓,變得懂事麼?
何為懂事?
就是沈昭儀既有溫柔賢淑的後妃之德,體諒帝王、遵從帝令,做好後妃之表率;也有和從前一樣,将陛下看作心愛夫君的嬌憨體貼,并将陛下視作心中第一重要,永遠信任、愛戀陛下。
也不知是不是沈昭儀傻人有傻福,本來不過是一次尋常的探望與問話,卻正正巧巧解了她與陛下之間的心結。
福如海不禁疑惑:難道這就是,昭儀與陛下之間斬不斷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