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話本之下壓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一句話:我有一盞茶,聊以贈故友,請君回京第三日申時于清韻閣相會,萬望勿辭。
“這家夥……怎麼道别的時候不曾說過呢。”
萬一她過了好幾日都不曾打開這個箱子呢?萬一她沒有掀開上面一層書,沒有發現這張字條呢?萬一她在那天正巧有别的事要去做呢?
心裡雖是這麼腹诽着,阿柔仍然在第三日時如約來到清韻閣。與小二報了名字之後,一路被引到二樓的雅間裡,推開門就見到熟悉的人坐在案前,一隻手撐着臉,望着窗外銀裝素裹的雪景發呆。
聽到身後的動靜,司言轉了過來,面中滿是驚喜之色,“你來啦。”
将人帶到之後,小二便恭敬地退了下去,獨留兩個人在雅間内叙話。
阿柔落座,司言在她的杯中倒滿了茶。她端起熱騰騰的茶杯,吹了吹,輕輕抿了一小口,說道:“沒想到你也愛茶。”
“也?”司言奇道。
阿柔解釋道:“我二哥沒有什麼旁的興趣愛好,唯有對茶道一事興緻極高。這清韻閣,他帶我來過好幾回了。”
司言展顔道:“戚少卿是真正愛茶之人,我這附庸風雅的怎能與他相提并論?”
戚思彥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職,故而許多人都稱其為戚少卿。
阿柔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之人舒展開來的眉眼,一副輕松愉悅的模樣,終于還是開口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司言拿茶杯的動作一頓,随後若無其事地說道:“張夫人攜物證面見聖上,指控祁照勾結土匪、魚肉百姓的種種罪行,朝中有七成以上的官員彈劾祁照,陛下命承王徹查此事。不過說是徹查,事實卻已經很明了了。如果動作快的話,年前就能将祁照下獄。”
“柳如周呢?”
“柳如周擅自囚禁流民,罪無可恕,已經被撤了職,流放到西北去了。”
阿柔點了點頭,又問:“那張家人你當如何安置?”
“他們作為人證,在祁照一案出結果前還不能随意出京,有我的人護着,不會出事。”司言回答,“不過張夫人此番入朝作證,勢必會得罪懷王那邊的人,待事情解決之後,我便親自送他們回江北。或者若他們願意,在我故淵門住下也未嘗不可。”
“這我便放心多了。”阿柔沉默了半晌,有些猶豫地開口道:“那你呢?”
“嗯?”司言一怔。
“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司言手裡攥着茶杯,良久後,淺淡地笑了一下,“當然是扶主上位,博一個好前程。”
面對阿柔直勾勾的目光,司言開玩笑般地說道:“阿柔饒了我吧,這具體的謀劃,我也不能與你細說不是?”
阿柔蓦然想起那日與二哥說起故淵門投靠承王之後,二哥所說的話:“皇子奪嫡是一場腥風血雨、罪惡重重的鬥争,要想登上至尊之位,必定會做出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成就大業之後,這些攪弄是非的謀士的存在無疑會成為世人诟病的話柄。因而,古往今來,皇子身邊的謀士,鮮少真的會有飛黃騰達之人,大多數則成了被棄之如履的廢子。”
阿柔不知道司言在承王的陣營裡擔任的算不算是謀士的角色,畢竟他總說與承王是合作互惠的關系,從不承認自己是承王的下屬。
她在司言疑惑的目光中回過神來,又道:“你就那麼确信,最終能謀得你想要的東西?”
司言聳了聳肩,渾不在意地說道:“當然不确信,不過人生在世,也不過就是一場豪賭罷了。左右百年之後,我已化作一抔黃土,便是趁着現在搏一搏又何妨?”
“那若是不成又如何?”
“若是不成啊……”司言似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笑着說道,“我也不知道啊。”
阿柔:“……”
她面色不善地說道:“我沒有與你開玩笑。”
“我也沒有開玩笑。”司言正色道,“我是真的不曾想過以後的事。”
阿柔不作聲了。
她思及這一路上的無數個夜晚,與司言相對而坐。他們把酒言歡,共談天地,哀民生之多艱,恨權勢之壓迫,惜太平之不易。
從小到大,她很少遇到一個能與她相談甚歡的同齡人。
阿柔依稀記得,苔州軍營布置戰術那晚,司言問她:“即使千百年後,承王帶兵剿清煙雲四州匪患一事成為美談,為後世所稱頌,卻無人談及你的姓名,你也心甘情願嗎?”
她當時的回答是情願。
可事實上,人生在世,又有幾個人真的能做到無私奉獻、無怨無悔呢?
偏偏司言就能看出她心中的不甘,看出她胸中其實有不輸于父兄的志向與丘壑,看出她并不想被困囿在方寸之大的深閨宅院中。
司言會為了她感到不甘,而不是像旁人一樣,因她是個女人而對她的追求冷嘲熱諷。
有道是“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阿柔不知道自己與司言算不算得上是知己,隻覺得與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都是舒服且放松的,明知他這個人身上還隐藏着許多秘密,卻仍舊不忍心對他有所防備。更不忍心……讓他一個人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阿柔沉默半晌,輕輕開口:“我第一次聽說故淵門這個名字時,便想到古人吟誦的一句詩:‘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①’阿言,我不知道你現在做的這一切所為何求。但是,羁鳥和池魚尚且有心歸之處,你的歸處又是何方呢?”
司言木然地擡頭,微微張開了嘴——一方面是驚訝于阿柔的稱呼,一方面是被她的質問所擊潰,竟無言以對。
他的歸處是何方?
他也沒有答案。
能說會道、善于應變的故淵門門主第一次被問住了。他微微垂下眼簾,讓阿柔有些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阿柔有些心軟,便說道:“你不必着急回答,我也沒有非要你說出個所以然來。今日你邀我出來飲茶,我很開心。”
司言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許,有些不知所措道:“真,真的嗎……你開心就好。”
“你是我這麼多年來為數不多的可以交心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心中怎樣想,但……我是真的很珍惜與你相逢的這段時光。”阿柔說到這裡,又補充了一點,“隻是,你我二人的交情隻限于彼此而已,與利益無關,與黨争更無關。若有一天,承王和你要對景西王府不利,我是絕不會念舊情的。”
後面的這幾句話雖然不太好聽,但阿柔卻覺得有說的必要。君子之交淡如水②,她不希望這段情誼中的任何一方有所圖謀。司言知她心性,自然也能夠理解。
早在入京之前,故淵門的人就在京中準備了一套房産,司言來了便能直接住進去。他将宅邸的地址寫在字條上遞給阿柔,并且邀請她改日來宅中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