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的聲音遠遠落在身後,施嘉莉踏上昨日初見方峪祺的那條小路。當時竟沒注意,這小路極狹,兩邊都是水塘,塘邊生了茂盛的草。這兒的天總是陰冷,水也是消瘦銳利的,波紋刀鋒一樣細而窄,像是能割傷人。
“這條大黃狗叫什麼名字?”嘉莉先打開了話匣。
“大黃。”
“……哦。”
他這樣寡言的人,是個取名廢物也不稀奇,嘉莉心道。而她不一樣,她在這方面總是有許多巧思,她便道:“我曾養過兩隻兔子,一隻總豎起耳朵,便叫‘立立’;另一隻耳朵總耷下,便叫‘彎彎’。”
“……哦。”
好生寡淡的反應。施嘉莉續道:“父親不許我養狗,說狗養不熟會傷人,可是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有一回我和它們在草坪上玩,彎彎受了驚吓,在我左臉上蹬了一腳,劃了幾道血印,找了很好的醫生,才沒有留疤。我母親很生氣,但我并不在乎,它們隻是兔子,懂什麼?隻是後來,我的兔子還是被我堂兄害死了……”
方峪祺淡淡向她臉上瞥來一眼。
說起施嘉隽,嘉莉咬了牙道:“他是世界上最讨厭的人!偏偏爸爸疼他,疼得跟親生的似的!他自個兒沒有爸爸,便要我爸爸來疼……”
正說着,嘉莉猛地止住了話語,在方峪祺面前說這樣的話,實在不妥。她忙換了話題,問道:“今天早上,你是在寫學校的功課麼?”
“是。”
嘉莉腳步變得雀躍,滿面春風道:“我之前在上海的學校讀書,各科老師留了不少暑期作業,但我轉去了邬城上學,這些就都不用寫了!我不喜歡做功課,尤其是代數。我幾何學得很好,代數卻很糟,因為我不喜歡教代數的老師,他的臉長得崎岖,還秃頂呢!但他居然愛慕教我們英文的老師,Miss何。Miss何漂亮極了,她燙了卷發,穿衣品味也極好,我們都愛她。聽同學們說,代數老師曾向Miss何表白,被拒絕了,我們一點都不同情他,隻覺得拒絕得好!後來,我們就私下叫代數老師‘雙料癞蛤蟆’。有時我也在想,Miss何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我猜是讀過許多英國文學的人。但我不喜歡讀英國文學,一切外國文學我都不喜歡,因為故事裡主人公的名字總是很長,我記不住……”
嘉莉一口氣說出許多,見方峪祺隻不聲不響走着,不滿道:“你是‘不理人先生’麼?為什麼你總是不跟我說話?”
方峪祺停下,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因為你的話和外國文學裡主人公的名字一樣長。”
嘉莉一下梗住,妄想辯駁,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她認為方峪祺說的是實話,但那又如何?她就是不高興。
到了塘邊,鴨子們撲通撲通下了水,大黃狗也跳進去歡暢凫着。如芳姨所說,塘邊泥土濕軟,一走帶一腳泥。施嘉莉故意在濕泥上走了,皮鞋底果然黏了厚厚一層,像前朝宮人穿的花盆底。她去找方峪祺的麻煩:“你看!你看!我的鞋子變成這樣了,路都走不穩當了!”
方峪祺眸色微冷,撿了根小木棍,半蹲在她身前,聲音硬邦邦:“扶着我。”嘉莉手撐着他的背,他握住她腳踝,将她一隻腳擡起,用小木棍把泥巴一點一點鏟掉了。他垂下的眉眼認真,将她皮鞋邊上粘的泥也仔細刮幹淨。
兩隻鞋子處理完,腳上重新變得輕便。方峪祺又将塘邊的草折下,鋪成綠色的席,說道:“站在上面就不會沾泥了。”
“草裡有蟲子怎麼辦啊?”施嘉莉挑刺道。
“我幫你捉。”
被這樣關注着,施嘉莉心中舒坦了些,站到“草席”上望向面前開闊的水面。方峪祺直接在“草席”上坐了,手中拿着根長長的枝條在水裡劃。無邊水域令人心曠神怡,白鴨自在,黃狗自由,遠處漁船上的漁人唱着浩渺的歌兒,嘉莉不由得看向方峪祺,歡喜道:“這裡人好景也好,真是個桃花源。”
沉默半晌,方峪祺才道:“這裡不是桃花源。”
“為何你說不是?”
方峪祺又不說話了,半晌,他把枝條用力丢進水裡,蕩起圈圈漣漪。
一陣風吹過,從水面上帶來潮濕水汽,過了一會兒,竟下起牛毛般細雨。施嘉莉擡手在額上做了個遮簾,問方峪祺道:“下雨了,不回去麼?”
方峪祺搖頭道:“斜風細雨,用不着回去。”
施嘉莉也認為這雨不成氣候,淋一些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她還記得方峪祺方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便有意去鬧他:“不行,我淋不了雨的。我可是自小嬌生慣養的,生病了怎麼辦?這裡能請得到醫生麼?請得到醫生也不行,我不愛打針吃藥的……”
方峪祺站起身,嘉莉以為他要走了,不想他走近水塘,伸手從水裡摘了兩片又大又圓的荷葉。他在其中一片荷葉中心位置挖了個洞,直接套在了嘉莉脖頸上,又把另一片當作帽子,罩在她頭頂。
青綠荷葉穿在身上,像雲肩,與她今天穿的缥碧色裙子般配得很呢!嘉莉覺得好看,提着裙子轉了個圈,剛要誇贊方峪祺心思巧妙,就見他将手指放到嘴邊吹了聲口哨,正在凫水的大黃狗立刻從水裡遊過來,上了岸,撲棱棱抖下一身水。
方峪祺如法炮制,又作一件荷葉衣裳,給大黃狗穿上了。
施嘉莉來來回回地看着自己身上與狗一模一樣的裝扮,蓦地反應過來後,氣得直跺腳道:“方峪祺,你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