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女人撈起袖子捂住臉,無助地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凄厲得讓人瘆得慌。莫非是對巧克力過敏麼?施嘉莉心焦意亂地想。可這孩子隻咬了一口,即便過敏,頂多起些疹子罷了,何至于到吐血的程度!這時,方峪祺不動聲色握住她手腕,将她拉至身後,他自己蹲下身子,伸手檢驗了一下那孩子嘴邊的血迹。
芳姨也慌了,忙安撫那夫妻道:“他六叔他六嬸,有話好好說……”
施嘉莉看到方峪祺站起身,未置一詞,便知血迹是真的。她愈發覺得奇怪,自己走上前看了看那孩子,隻一眼,心裡便有了定數。
“昨日我沒見過這個孩子。”她站起身,對那夫妻道,“我從小就跟我父親出去見人,什麼馬局長徐經理,幾乎過目不忘。你家孩子腮上有顆紅痣,我笃定昨日不曾見過她!”
那男人立刻道:“是,是,小姐好記性。妞妞昨天沒出門,是她弟弟來跟小姐您讨的糖。”男人轉身從人群裡扒拉出一個小一點的男孩,推到嘉莉面前:“這孩子您總見過罷?是他把糖塊帶回家,給妞妞吃了……”
“那你方才為何不說?”施嘉莉斥道。
“我、我急都急死了,哪裡想得起來喲!”男人又伏在孩子身上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施嘉莉被他哭得厭煩。往日她都是在戲台上、電影裡看女人撒潑,竟不知道男人撒起潑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他一口咬定是她給的巧克力出了問題,她無法自證,那就隻好把水攪渾了。
她睨那夫妻一眼,目光掃向圍觀的人群,冷冷道:“既然他們說是我的巧克力害了他們的孩子,為了避免這災禍擴大,我也不敢再讓你們的孩子繼續吃了。昨日凡是來我這裡領過巧克力的孩子,請上前來,把我的巧克力還給我!我方才說了,我見人過目不忘,就算你的孩子不主動站出來,我也能挨家挨戶地把他揪出來!”
“這……”衆人沒料及這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面面相觑。一婦人面露難色道:“小姐,孩子讨過糖就吃下去了,怎麼還喲!”
“這個好辦。”嘉莉道,“那盒巧克力是我從比利時國帶回來的,價格是二十塊。裡面剛巧有二十塊巧克力,那麼每一塊就是一塊錢。昨日凡是領了巧克力的孩子,其家人隻需還我一塊錢,就可以了。”
“二十塊錢?!”衆人聽了幾乎要吓暈過去。他們這輩子,還未見過這麼多的錢。
即便這盒巧克力的真實價格是三塊錢,嘉莉也面色不改道:“我并不想為難你們!隻是,今天有人說吃了我的巧克力出問題,也許明天,就會有另一人也說吃了我的巧克力出問題,那今日的麻煩就永無休止了!所以,不是我在為難你們,是跪在地上哭喊的他們在為難你們!倘若有人欺我年幼,想要賴賬,那也是不行的。我既然敢獨自來這個鎮子,不用想也知道,我父親在各級警署都是打點過的!不想還錢的,那就隻能去蹲監獄了!”
言盡于此,嘉莉沒再說下去。人群裡的噪雜聲愈來愈大,方才還在看熱鬧的衆人被迫陷入困境。他們議論來議論去,終于,一道聲音沖破喧嚣,罵地上那兩人道:“馮老六!你家閨女明明病了半個多月了,你不舍得花錢找大夫給她瞧,如今拖吐血了,怎麼賴上人家小姐了?”
那夫妻倆面如死灰,男人又“邦邦”磕了響頭,涕淚四流道:“小姐,小姐,我們不是故意冤枉您,隻是我們實在沒錢呐!我們隻是……隻是想讓您救救這孩子,她真的,真的快要死了啊……”
施嘉莉看向地上躺着的幼兒:阖着眼睛,臉頰上蹭了泥土,小小的身體蜷縮着,褴褛衣袖中探出幾根細嫩的手指。她眼上一熱,動了恻隐之念,正要向前邁一步時,芳姨握住她胳膊,讓她退回來,朝那夫妻啐了一口道:“不要臉的東西!”
說完,她拉着嘉莉回到屋裡,又叫方峪祺進來,從屋裡插上門闩。她把嘉莉安頓到床上坐着,倒了杯熱水端給她,不禁怨道:“怎麼就碰上這種腌臜事兒了呢!”嘉莉握住她的手,問道:“芳姨,那孩子……”
“那是她的命。”芳姨道,“小姐,您沒辦法救一個人的命。”
施嘉莉知道芳姨說的命是什麼。
“這種事兒太多啦!”芳姨見她怔愣,拍拍她的手道,“誰生病了、老了,或是生孩子,說死就死了,瞎子大夫也救不回來。往草席子裡一卷,挖個坑就埋了。這就是這裡人的命。”
屋外喧嚣漸漸散了,日頭爬高,芳姨把嘉莉哄睡了,自己出去忙活。
芳姨走後,施嘉莉睜開眼睛。現在她知道了,方峪祺說得對,這裡不是桃花源,有人可憐,有人可惡。
隔着白紗帳,她看到方峪祺還在屋子裡,坐在他睡覺的床闆上,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垂搭下,後腦斜抵着牆壁,眼睛低着,身影清寂落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施嘉莉起身走到他身前,問他:“你也被這裡的人誣賴過麼?”
他不作聲,也沒擡眼,隻搖了搖頭。
“我要回家!”施嘉莉忽地委屈起來,“我不喜歡待在這裡!他們欺負我,你也欺負我……”
方峪祺掀起眼皮。
微光從窗裡映進來,他對上她噙着淚的眼睛。薄薄的眼淚浮在眼珠上,像一層透明美麗的玻璃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