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峪。”嘉莉站起身,滞澀地叫了他一聲。
“嗯?”他的聲音極短極輕,像是克制不住從喉嚨裡逃出來的。
兩人雙雙陷入沉默,凝望彼此片刻,又迅速移開,低下眼睛。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誰也不知道從前的一切在對方心裡還作不作數。
中午一起吃了一頓飯,那種熟悉感才又慢慢回來了。嘉莉問方峪祺投考了哪裡的大學,他說是上海,國立交通大學,嘉莉驚喜道:“我爸爸也是那裡畢業的呢!你要成為他的校友了。”
忽而她又沮喪道:“可惜我已經不在上海了。”
說完這話,嘉莉覺得失言。她将兩隻手絞在身後,避開了方峪祺,他卻走到她身前,望着她問道:“要不要和我去個地方?”
“哪裡?”
方峪祺沒說,隻直接帶着她來到一片水塘前,塘邊有一條被遺棄了的破舊烏篷船。他站在岸邊,望着平靜的水面,望了許久,才聲音低啞道:“這船破了,我想把它修好。”
走近了,施嘉莉才發現烏篷船旁放着許多根扁竹條,有一些已經被編進了船篷裡,顯得那船篷半新半舊的。方峪祺登上船繼續做起這項工作,極其細緻地用扁竹條修補起破敗的篷頂。
嘉莉在一旁給他遞竹條,他說:“你不要動,當心刺到手。”
“哪有那麼嬌貴。”嘉莉道。
方峪祺聽了,微微地笑了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随後嘉莉也想起十四歲那年,她撒嬌使性,要他背她,那時他們的身體貼得那樣近……她臉上泛起一陣羞意,把竹條丢在地上,不給他遞了。
這修補工作做了許久,等船篷完整地在眼前呈現出來,天已經黑了。
方峪祺低下身在塘裡撈了把水洗手,洗完在船頭坐了一會兒,又躺下了,胳膊枕在腦袋下,眼睛望向漆黑蒼穹,頓了頓,又轉向她。
“很舒服麼?”嘉莉問。
“嗯。”
嘉莉也登上船,仔細一瞧,才發現這船雖殘破,裡面卻也幹淨,像是被人認真清掃過了。她也學着方峪祺的樣子,在他身邊躺下了,眼睛望向夜空。
夜涼如水,深遠靜谧的天幕隐藏了所有情緒。
方才的動作使得烏篷船在水面上悠悠擺蕩,讓人惬意得想要阖上眼睛。兩人都知道,他們不該在這樣溫和的夜晚,并肩躺在這裡,身體貼得這樣近。可他們還是緘默地躺下了,誰也沒有聲張。過了一會兒,嘉莉笑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詩,叫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可惜了,今天的雲層有些厚,看不到星星呢。”
方峪祺轉頭看向她,呼吸離得有些近:“你想看星星麼?”
嘉莉也轉頭看向他,視線碰上他眼眸:“想啊。”
方峪祺道:“那你閉上眼睛。”
嘉莉輕輕阖上了眼睛。
從船隻搖晃的程度來猜測,方峪祺應是起身走下了船,很快又回來了。不知在船上搗鼓了什麼,他忽然來到她身後,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眼睛,輕聲說:“跟我來。”
他帶她彎腰進入一個地方,另一隻手護着她的頭,避免撞到。
她和他再一次躺下了,在船篷裡。
方峪祺将手從她眼睛上拿開,說:“可以睜眼了。”
施嘉莉緩緩地睜開眼睛,果然有閃閃星光一點一點地漏進來。她驚喜極了,杏眼蓦地睜大,望着頭頂的璀璨星光。那星光從船篷竹篾縫隙裡漏下,映在她臉上,盈盈發亮如露似珠。
“你是不是在船篷外面放了燈?”嘉莉轉過臉向方峪祺問道。
“嗯。”
嘉莉卧在船篷裡,仰着臉贊歎道:“絕妙的主意!船搖搖晃晃,光就閃閃爍爍,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樣。”
方峪祺嘴角噙起一絲笑意。
“好漂亮啊……”嘉莉的心再一次被填滿了,像那次報仇過後,他牽着她的手腕的狂奔一樣。她吃吃地笑起來,方峪祺側眸看向她,眼睛裡的光點忽明忽暗。
察覺到他在看她,嘉莉也扭頭看向他,四目相對,竟長久地沒有移開。方峪祺不說話,嘉莉也不說話,隻有溫熱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逐漸發酵開來,灼得兩人中間的空氣滾燙。
這樣不清不楚的……到底算什麼?
施嘉莉凝起眸子,忽然叫他:“阿峪。”
“嗯?”他輕輕地回應。
“你喜不喜歡我?”她問。
方峪祺濕亮瞳仁在眼眶裡晃了晃,恣意望向她臉龐。少女面容清麗,褪去了大半的稚氣,眼睛倒是不閃不避,動也不動地注視着他,讓他想起往日,她總是毫不講理地追着他要一個答案。半晌,一顆映在她臉上的星子随着船隻的晃動閃了閃,移到她唇上,他的目光也被緩緩引了下去,落在她的唇,水潤櫻紅的唇。他微微垂眼盯了一會兒,腦内升起一片朦胧的霧。再次擡眼看向她眼睛時,他似乎靠她近了一些,又似乎沒有,呼吸聲在靜寂的夜裡一陣緩一陣急。
終于,他大幅度地滾了滾喉結,聲音止不住地輕顫:“不喜歡。”
“哦。”施嘉莉别過臉,看着船篷。
安靜了一會兒,她忽然起身,惱得拎起拳頭打他的肩,發洩似的,又推又搡。方峪祺長睫低垂,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打着。
小船兒輕悠悠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