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就被你發現了啊,”“面團”無謂地直起身體,“不得不說你比我假設中的要快多了,嗯……我以為你會因為這個女孩而多顧忌一點,畢竟她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不是嗎?”
“……”
“難道不是嗎?八坂照河——郊狼隊長,我說得不對嗎?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的廢話太多了。難道你的媽媽沒有教導過你不要去挑釁已經冷靜下來的敵人嗎?”
我說。
“還是說你沒有媽媽?啊……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看來确實如此。垃圾,你真可憐,沒有媽媽的垃圾生物果然隻能通過做垃圾事來為自己尋找存在感……喔,雖然我不知道指使你這垃圾來做這種垃圾事的人是誰,但那個人——又或者那個東西?它一定也是垃圾,也是個可憐蟲。”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利用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利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其陰毒程度可見一斑。這種家夥要麼是天生反社會,要麼就是人生活得太失敗,譬如我們有的它通通沒有,又或者我們有的它通通已失去,是一個一無所有、卻又在暗處窺伺着、痛恨着一切美好事物的loser。Loser的心态通常有兩種,一種是看到他人幸福自己也會略略感到溫暖,另一種是看到他人幸福自己就恨得牙根癢癢,告訴自己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你猜你背後的那個家夥是哪一種?”
驚訝——是的,是驚訝。
我在“面團”的臉上看到了驚訝,但這驚訝眨眼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在打量珍禽異獸的奇異眼神。
“面團”說:“八坂照河,你真令我驚訝……你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什麼了?你的推測其實也有一部分說中了,不過我背後的那個家夥可不是一般的家夥,他獨立于你的兩種假設之外,走在你絕對無法想象的第三條道路上……淩駕于一切道路的,無比偉大的第三條道路。”
它再度嘻嘻地笑起來。
“好聰明好聰明……啊~你比我所想象到的要聰明太多了,怎麼辦?我有點想拉你入夥了,但你是計劃之外的家夥,不對他打一聲招呼的話是會惹他發怒的啊~”
我在一瞬間感到了毛骨悚然,某種仿佛切實存在的寒意使我汗毛倒豎,以至于竟然下意識地想要通過後退來回避它毒蛇一般的視線——然而某些重要的信息卻又挂上了我腦中的那根弦,使我硬生生将自己的雙腳釘在了原地。
但卡卡西先我一步。
“計劃之外?八坂照河是計劃之外?”他嗓音冰寒,“那原本計劃之内的應該就是我和琳,對不對?你們——”
“你們是想要寫輪眼。”我上前一步,語氣笃定地打斷了卡卡西的話。
卡卡西的呼吸輕微一窒,旋即點頭。
我緊握卡卡西的手,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面團”的神色——
我看到它在短暫地怔愣之後雙眼眯起,目露鄙夷。
……果然如此,它們是沖着琳來的。
我心中有了猜測,還待再看,卻聽不遠處的草叢之中忽然傳出“嘩啦”一聲,像是什麼重物壓倒了蘆葦,聲音堪稱細微,放在此刻的情境之中卻又無異于擊碎局面的一道驚雷。
刹那,所有人的視線都被那一處葦蕩所吸引,心弦緊繃的卡卡西更是暴喝一聲:“誰在哪裡?!”
就在這時,我雙目動态視力的餘光忽然捕捉到了“面團”一刹那的神情大變,這讓我驟然意識到——有什麼同時出乎雙方意料的重要事件已然發生了。
下一秒,“面團”控制着詩織的身體高高躍起,當她的雙腳接觸地面,我看到有一道白色的東西從善如流地遁入地面——一如回歸到暗處的影子。詩織的身體被留在原地,她甚至都沒有幾下搖晃,僅僅隻是在地面頓了一下,緊接着便如同被扯去了牽線的人偶……直直地往地面上墜去了。
身體像是自發行動起來的。
我速度極快地甩開卡卡西的手,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跑過去。眼眶中的眼球仿佛已經失去了轉動的能力,以至于在那短短幾步的距離之間竟滿心滿眼全部都是她。河灘多卵石,我在其中一塊上絆了一個踉跄,幸而反應很快地穩住了平衡,不至于在抱住詩織之前就因跌倒而形容狼狽,如同伏地不起的敗犬。
……我接住她了。
我接住她了。
僵硬的,冰冷的。那并不是一般的冷意,而是一種處處都滲出死寂的冰涼。
我怕自己的手不穩,沒敢去碰她那因為被我一掌豁開而鮮血淋漓的半邊肩胛,同時卻又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向那裡瞧,她的骨、她的肉、她的血……或許是因為她如今的狀态,她的血并不溫熱,也并沒有流淌很多,而我卻感覺自己那隻造就這一切的右手開始發燙,燙到我幾乎要痙攣,再從口中呻/吟出自己虛幻而無意義的痛苦。
我接住她了。
可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為這種無意義感到由衷地不知所措。
這就是那時春日青的感受嗎?
“放松下來吧,那東西不會回來了。”
卡卡西這時候轉了回來,我擡頭看他,又看到了在他背上安然沉睡的琳,恍惚之間某種荒誕的意象在這一刻忽然就生出了實感——我猜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但是沒有人将它挑破,于是我們四個人得已在黃昏的血光之中緘默着對視,場面一度變得像是在前世風靡一時的傷痛藝術。
“你……想哭就哭吧,”卡卡西說,“别用這種眼神看着我……照河,你就沒摸過自己的臉嗎?”
“臉?”我問。
“你的表情和你的眼淚看上去不怎麼匹配,這不是什麼好事。”
他說。
“你還沒有察覺嗎?你滿臉都是眼淚。”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用小臂蹭了蹭,最後發現卡卡西并沒有在說瞎話。
“我……我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我已經快要忘記哭是什麼感覺了。”
我說。
“你知道嗎?剛剛看到詩織的時候我心存僥幸,因為她看起來動作敏捷靈巧,而僵硬的屍體是無法做到那樣的,于是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大概是被活體附身了。”
卡卡西盤腿坐在一邊,他神情專注地看着我,仿佛我在說什麼無比重要的宣言。
“我的手刀……其實也不是意外。我騙得了自己卻又騙不了自己,我可以讓自己一廂情願,卻也無法阻止自己去找回理性。那一記手刀我存了試探的心思……啊,其實就是像它說的那樣,我在用自己的右手去測量詩織血液的溫度,從而試探她是不是……”
我垂下眼簾,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确信自己無法對活着的詩織動手,但那時候情況尚未探明,而我又需要一個戰鬥的理由。
人要活着、做什麼事,或許并沒有那麼多理由,但人總是需要理由。我一時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我當時真實的判斷還是後續才想到的理由……我太累了。
卡卡西說:“但這絕不是你的錯,你絕非主導這一切的垃圾。對詩織……對詩織而言,她是個解脫者。”
卡卡西不适合安慰别人,而我也不适合被别人安慰,我心想。
闡述事實的确是最合理的安慰,卻也是最無力的安慰。其實被安慰的人并不總是看不清事實的人……或許這些人才是最清楚事實的人。
可是事實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事實可以安慰别人,那幻夢和泡影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我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對不起,不過也沒關系了,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們的暗部部下的狀況吧?”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卡卡西皺了皺眉,嗓音低沉,“我已經看過了,那邊共有七人,其中右邊四人正在昏迷,看起來像是中了幻術,至于左邊的另外三人……”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卻仍在看着我的眼睛。
“……這樣啊,”我說,“那就是七個。”
“什麼?”
“我和詩織的小隊加起來,一共折損了七個人手。這些我都記在心裡。”
我的聲音重又平靜下來。
“記在心裡——以後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風本是沒有蹤迹的,卻可以在葦蕩中留下影子。太陽沉入了遠處柔軟的葦叢,連帶着如血的光輝也一并收斂,天色由暖變冷,中天之上已是一片略帶暖意的深藍,黃昏以後的葦蕩萬籁俱寂……我們沒有說話,流水潺潺,層層葦葉随風倒伏,窸窣嘩啦之聲不絕于耳,宛若遊魂徜徉,又在風中低語。
将要入夜了。我們要在這裡休息一夜再上路。
“到我守夜了,照河,你去休息吧。”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告訴卡卡西有情況就立刻叫醒我,最終也睡在了距離守夜人最近的地方。
暗夜裡的火就燃燒在我的身側,我的目光隻是一瞥,便能看到遠方的夜空已沉入靛藍,細碎的星點閃耀着青白的冷光,然而離我最近的銀白卻披上了一層溫暖的火光。火像是在這潮濕而深邃的夜裡撐起了一片溫暖的罩,所有感到寒冷的人都可以在這罩中尋得片刻的慰藉,都可以在這片舒适的溫度之中短暫地放松自己,允許自己沉入一段不那麼光怪陸離的夢。
期間偶有驚醒,我在短暫的朦胧之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銀白。他低着頭沒有發現我,隻專心地用一塊沾濕的碎布料細細擦拭着我右掌上鐵鏽色的罪孽。
……你也知道自己不擅長安慰人啊。
溫暖混沌的黑暗很快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