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幻聽?可這大河之上哪有什麼能引導着我幻聽到笑聲?況且我五感一向敏銳……
我動作一滞,心中一凜,下意識便擡眼去看那執着船槳的船夫,卻見那船夫隻是壓低了重心立在船頭,如見縫插針一般下篙入水,找尋一切可能使小船不再這樣颠簸的機會。他穿着露着腳趾的草鞋,看上去不慌不忙地随着小船傾斜的角度而時刻調整着自己的姿态,輕松娴熟的樣子宛若閑庭信步。
是我聽錯了嗎?如果沒聽錯的話……會是誰呢?
船夫?白絕?我不會真的背到這個份兒上了吧?
借着掙紮起身的動作,我迅速地清理了耳朵和眼睛處的水,又一低頭險險避開半個潑過來的浪頭。
小船裡簡潔到簡陋的結構一眼就能看到底,我那小小的包袱也因此而格外醒目——它正浸泡在淺淺的積水之中,随着小船的颠簸而一刻不停地滾動着。
“老伯!”我聽見自己快要破音的聲音叫道,“還要颠多久啊?”
船夫頭也不回:“快了!”
确實是快了。
穿過層層疊疊的水浪與泡沫,我瞥了一眼前方的河面,幼年時長期與水相伴的經曆使我輕易便判斷出了情況,接着我又将視線停留在那不住滾動的包袱上,它看起來還是鼓鼓囊囊的,隻是被落入船中的河水給浸濕了大半。
我猶疑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不要着急,縱然有所顧忌也不能丢掉耐心,更何況剛才的那點異狀虛幻得就像是稍縱即逝的幻覺……人是握不住幻覺的,着急也不行。
河水的暴動與小船的颠簸平息在大約三分鐘以後。它們來得猝不及防,走得也不留痕迹,一切在幾個念頭之間便已全部平息,然而回頭細想,剛才的體感可不是這樣的。
“好了。今年雨雪都多,比起往年要稍微費力一點。”船夫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一腳輕一腳重地邁下船頭,轉了個身便毫無形象地癱在了船裡。我眼明手快地再往後方縮了縮,本想去拿包袱的手卻在半空之中猶豫了一下,最後也隻是将其挪了挪位置,示意船夫可以在上面枕一下。
“辛苦了,”我說,“枕一下吧,不要躺在積水裡。”
船夫見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倒也不客氣,伸手把包袱往頸部掖了掖,便重新放松下來。先前他叼在口中的那根煙奇迹似地既沒有被弄丢也沒有被咬斷,它隻是在被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咀嚼着。
“謝謝你,俊小哥,你比我想的要親切多了,”他口齒含糊地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唔……”
“什麼?”
“不,沒什麼。我是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願意體諒一下我這老頭子,你也比我想的要親切多了,先前我還以為你是什麼貴族子弟,怪唬人的。”他說。
“啊……?”我适時地表露出一點茫然和一點尴尬。
“你的儀态,你的氣度……不,也不對,讓我想想應該怎麼說,”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地組織着詞句,“你周身的氣場,讓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普通人不一樣。”
我:……
是扮演大失敗的意思嗎。
興許是充當枕頭的包袱拉近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即使我沒有開口應答,船夫也沒有什麼顧忌地一點一點理順了自己的語言。他的神情在最後變得認真而笃定,張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身上有着能夠使人平靜的氣質。”
“……聽起來很厲害,”我問道,“你真的從我身上感受到……呃,平靜了嗎?”
“感受到了,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說,“謝謝你。”
“……雖然不知道你所說的我的氣質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或者究竟存不存在,但是我很高興你能重新找回……平靜的感覺,”我斟酌過後毫不吝啬地露出一個微笑,“平靜帶來冷靜,冷靜帶來思考。”
“當然是真實存在的,”他依然認真地回答,“與你親近的好哥們一定也有這種感受,他們都沒告訴過你嗎?”
“不,沒有。”
其實……也許确實有,隻是我們都沒有察覺而已。
我默默地想。
春日青本身就很平靜,至于卡卡西……心平氣和地、平靜地吵了一架算不算?
就當它算吧。
“老伯,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好奇很久了。”我問道。
“你說。”
我指了指他叼在口中的煙:“你是吸煙的吧?為什麼不點上煙呢?是為了照顧我嗎?”
“照顧?你想多了,你當我不想點煙啊?主要是因為在河上點火太容易被熄滅了,”船夫抱怨了一句頓住,又擡頭看了看我,旋即嘿嘿地笑了起來,“這一點相信俊小哥你也已經有了充足的切身體驗——放心,河水并不髒,不過也沒幹淨到可以用來洗頭的地步就是了。”
“……确實。”
我默默地伸手,将臉上被河水沖得全部垂落下來的黑發一整個兒地向後撸去,露出了我可憐的額頭。
“這樣是不是好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合上老伯你那一代人的審美,”我對船夫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不過在我的認知裡,有很多上一代的叔、叔們都會選擇這個發型。”
“啊啊,是哦是哦是哦,這個發型确實有過一段很流行的時期啦,”船夫也笑了起來,看上去十分和善,“不過啊,我們那時候會用一種叫作發膠的東西來固定發型,抹過發膠之後的頭發除了不易變形以外還會變得非常閃亮,光一照過去,頭發就會變得像燈泡一樣閃閃發亮,有些别出心裁的年輕人還會擺出特定的姿勢來讓自己在那一時刻更加光彩照人,好像是叫作什麼……發膠手?對,發膠手。”
“哇——厲害,厲害,”我臉上笑容更盛,同時還誇張快活地拍起了巴掌,“那老伯您的發型一定閃耀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那——是!”船夫仿佛也想起了什麼令他感到高興的事,便一同興奮地鼓起掌來,這一刻的他所迸發出來的活力簡直就像是年輕了十歲,“想當年你老伯我年輕帥氣,也是十裡八鄉裡出了名的俊後生,每次出門都會有一群小姑娘……臭小子你剛才是不是在說我頭秃?!”
我看着他下意識摸起額頭——或許是發際線的位置,終于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老船夫的笑聲緊随其後。笑聲混雜着敷衍卻刻意的拍巴掌聲在河面上響起,竟也一度蓋過了那逐漸由暴烈轉向溫和的流水聲響。
等到船夫重新握上篙子,也等到我笑夠了重新坐直身子,我才興緻勃勃地開口提議道:“老伯,你給我一支煙吧!”
立在船頭的老男人聞言側過來半張臉,發出一個單音節:“喔?你沒抽過煙吧?抽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我笑眯眯解釋道:“小時候家裡的大人在這方面管我管得很嚴,可他們偏偏又克制不住自己,這樣一來二去,我就對煙這東西非常好奇,很想知道它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那麼多人離不開它。”
“可以是可以,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别怪我沒提醒過你,我隻帶了火柴,水上不好點火。”
我搖搖頭:“小事,我不打算點火,聞一聞什麼氣味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就可以了。”
船夫用奇異的眼神看着我,最後欲言又止地從懷中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