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暗格?沒有。
榻榻米下方?沒有
桌面暗格?沒有。
地面、天花闆、壁櫥、床鋪、檐下……通通沒有。
……難道是在耍我?可事已至此,耍我又有什麼意義?
我歎了口氣,将垂落在額前與頰側的碎發别至耳後,又退至走廊欄杆處歇了一會兒。
大約半小時前,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的陽二站在了門外。
『大哥外出解決了一些麻煩,帶回了一些人手,過段時間打算讓他們做點事。你翻箱倒櫃像是在找什麼東西……需要幫忙嗎?』
需要,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也信不過新來的還有待觀察的人手。
“不如去把院子裡的人頭收拾一下好好安葬掉,記得去請些有聲望的和尚來誦度人經,”我提醒道,“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是的,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無論是城内還是城外——但這些都隻是點到即止的建議,隻因我雖然盼着他們好,卻明白我們之間的聯系終究隻是合作的盟友,而非同路人。
由于前世的記憶,我在某些方面能夠看到比他們更多的東西,而他們所制定的某些方略在我看來也很有幾分值得商榷——譬如善待平民、收留忍者、打壓貴族的方式之類……去取東西時我斟酌着言辭對藥師野乃宇提過幾句,眼見她陷入沉思,便知道她或許會與陽一商量着繼續作出調整。
知曉學習與反思,藥師野乃宇已經勝出尋常貴族太多了,
這些沒必要與陽二言說,于是陽二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看着我,最終像是放棄了思考,點點頭便離去了,而我盯着他的背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這件事上,其實也并非無人可用。
……
我端着冷掉的茶水,看着渡邊平步翻箱倒櫃。他滿頭大汗地翻遍了我剛剛翻遍的所有邊角,又下定了莫大決心似地開窗去瞧那屋檐下——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于是他看向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或許他正在罵我神經病,但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指了指另一杯熱茶,示意他去喝口茶水潤潤喉嚨。他愣了愣,快步走過來,恭謹地道過謝之後便撈起茶杯灌了下去——倒是不見曾經的貴族矜持了。
他看了看我,再度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起來。
“是想到了什麼嗎?”
“……我是想說,或許可以去檢查他的屍首,”渡邊平步說,“印象裡,蘭那家夥似乎在他的身上留了什麼超出常理的忍者玩意兒。”
“超出常理的忍者玩意兒?”
“似乎是與攜帶物品相關。”
攜帶相關?總不會是背包之類的……喔,那或許便不是常人所理解的“攜帶”,而是忍者所理解的“儲存”了。
大概是封印陣一類的術式,也确實可以說是“超出常理的忍者玩意兒”。
我點點頭,卻沒有即刻動身,而是繼續問道:“這是完全合理且有效的提議,為何要吞吞吐吐呢?”
“因為……”渡邊平步猶豫道,“因為這隻是我的猜測。我所聽到的隻是他們談話中的隻言片語,所以我害怕自己給出的信息存在錯誤,繼而……”
原來是在害怕。渡邊平步的話沒有說盡,我卻順利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我與陽一、藥師野乃宇的合作,以及我的诓言所賦予他的位置與特殊意義,都沒有給他帶來半分安全感,因此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保身。
隻要不做事,便不必擔心做錯事,便不必擔心被藉由弄死。
“可以理解。”我微微颔首。
一杯茶下去,渡邊平步似乎放松了些,他微笑道:“不,您不理解。”
“是我表達有誤。我的意思是,你的想法和做法都是符合情理的,所以即使此行從伊東氏的屍首上一無所獲,我也不會責怪你。”
我擺擺手,并沒有同他咬文嚼字的興趣。
“我在意的是你的想法……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
究竟是怎樣的想法讓他主動走上明處,将過去跟随在那對主從身邊時所獲知的零散信息呈在台前?這可不像心血來潮做一次好人那樣簡單,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當他保持沉默,縱然他人千般懷疑萬般猜忌,總也做不出在此時逼問于他的事(譬如我);然而一旦他開了口,便再也别想停下。
藥師野乃宇有一萬種收集情報的方式,可與那對主從有過近距離接觸的活人卻隻剩下了這一個。
……你來我往的問話模式還是太麻煩了,渡邊平步該慶幸行首城裡并沒有一位“山中”。
“……就是因為這了,”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我認為您,或許不會因為我給出的信息不夠明确和準确而責罰我。”
持杯的手頓在空中,我打量着他繃緊的面容,諸多心念一閃而過。
“……走吧,”也沒有心情再喝茶,我将黑瓷茶盞擱在桌上,“去停屍房。”
——
與任何停屍房一樣,行首城的停屍房也修在地下,隻是多了幾個出入口。渡邊平步對這裡的結構還算熟悉,便将自己所知的幾處通道說給我聽。
“我們走的是地牢的通道,”他眯着雙眼辨認方向,“以停屍房為中心……西面是醫院,南面是神社,東面是地牢,北面是城外的荒山。”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隻知道這四條路,不排除另有其他通道的可能。”
我點點頭,晃了晃指尖點上那簇微小卻明亮的火苗:“帶路。”
不過片刻,我便借着指尖的火光,在一處冰冷且黑暗的小隔間裡,看清了伊東成雄的遺容。隻能被稱作少年的城主并沒有被慈悲地阖上雙眼,于是我得見他的面容并不安詳。倒豎的雙眉薄如修刃,蒙了霜塵的眸子似驚似懼、似怨似怒,連日的寒冷并不急着奪走他身上的最後一絲人氣。
我找到燈打開:“他在看誰?”
“在看蘭,那時他想要爬向他。”
“……他們當時有說什麼嗎?”
渡邊平步回憶了片刻,最後搖頭:“沒有太多,他隻在被捅傷時叫了一聲‘蘭,救我’,之後也隻是喚名和尖叫,沒有具體的指令。他……十分恐懼。”
“我記得他是在睡夢中被從床上拖下來殺掉的,”我沉吟道,“我還記得你當時就侍候在外間。”
“……”渡邊平步沉默一下,“夢魇的話,他死前一周曾有過數次呓語,多是‘你來了’‘不要過來’之類自相矛盾的話……有時候蘭會進入内間去安撫他。”
“蘭就守衛在外間嗎?”很謹慎的用詞。
“不,事實上,他曾要求蘭與他一同睡在内間,但被蘭以不合禮數為由拒絕了。蘭并不會睡在屋裡,我倒是曾在屋頂、樹杈之類的地方看到他。他閉上眼睛也未必是在睡覺。”
“倒是恪盡職守,”我在手上覆上一層查克拉,開始從頭到腳地檢查屍體,“那你呢,你又為什麼要侍候在外間?又不是照顧他生活起居的近侍。”
“……也許是因為我好用,他需要我。”
渡邊平步默然片刻。
“他可以清掃官學生,卻不可能清掃官學生的家族……我是說全部。僅外部的鎮壓是平息不了怨憤的,于是有了我這個‘右衛門’去溝通他們,對那些家族進行内部的挑撥與分化。”
我嗤笑一聲:“是做不到的吧?”
“是做不到的……因為我活下來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傷感。
——在那樣的條件下,所有人都死了,唯獨你還活着。你不但活着,你還做了官,成為了高級官員“右衛門”……怎麼會有蠢貨相信你那“不曾出賣任何人”的一面之詞?!
渡邊平步無話可說,百口莫辯。
挑撥?分化?或許原本還有可能,但渡邊平步甫一出現……恐怕反而要奔着團結的方向去了,隻是他們同仇敵忾的對象……可未必會是他們真正該去恨的人。
“他們恨上你了。”我說道。
挑撥離間,渡邊平步确實做不到,但伊東成雄的目的早就達成了——在渡邊平步的大腦尚是一片混亂時,他已經強制将渡邊平步綁在了自己的獨木舟上。
倘若沒有授官這一遭,渡邊平步便可以取得城中貴族們的信任并統一陣線……他們極可能會變成高懸在伊東成雄頭頂的利刃,屆時事情絕對會變得難以收場。
當然,也不見得現在的情況有多簡單——隻是藥師野乃宇剛好精于此道罷了。
“……”渡邊平步默了一會兒才給出回答,“此計太毒,看不破也……”
我笑了笑,他的話音便停了。我和他相隔并不遠,當是被他給看到了。
誰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隻有伊東成雄屍身的皮肉在我的翻動下窸窣作響。
撥開傷口處灰白的皮肉與泛黃的脂肪,便是一處堪稱可怖的傷口。這具身體被從後方貫穿、撕裂,其力道之大,竟使那些破碎的肉與内髒幾乎是被攪拌在一起,肋骨,肋骨也被一力扭斷粉碎,森白的骨殖交錯其間——這便是陽二造成的那處刀口,它會帶來劇烈疼痛和大量出血……卻還不足以一擊斃命。這個人在極端的痛苦與恐懼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滑落向死亡。
查驗這樣的屍體不會是愉快的體驗。我不想去評價陽二的黑手,于是很快将注意力從創口上轉移,開始尋找起渡邊平步口中“超出常理的忍者玩意兒”——“空間”“攜帶”,目标隻會是封印陣衍生出來的東西,而造價昂貴的封印陣在理論上可以被勾畫于任何地方。戰時我曾在自己的手臂上畫過一個,卻在不久後便因不便僞裝而狠心抹去了。
片刻之後,我停了手。少年城主的屍首看不出什麼問題,剩下的便隻有被剝下來放置一旁的血衣和諸多的随身配飾——不難操作,卻實在繁瑣,我隻能一件一件地取出檢查。渡邊平步并不逾距,隻安靜地伫在我看得到的不遠處,年輕的面容上消減了仿佛讨好的笑容,剩下的便隻有幾近冷酷的麻木。
我不時擡眼觀察他,最後在其神遊天外時時開了口:“說點你知道的吧。”
渡邊平步用了一秒來回神:“說……呃,什麼?”
“從伊東成雄身邊的人開始吧,”我說道,“我會去訊問地牢裡的人驗證真僞。”
“……與我相熟的基本都死了。”
“挑你覺得重要的說,失蹤的和活的優先。”
眼見渡邊平步陷入回憶,我又低下頭查看起那些零碎。
真心侍奉的也好,其他人的探子也好,伊東成雄麾下不可能隻有寥寥幾個人,否則他怎可能殺死大半的官學生?那可是本土貴族地頭蛇的年輕一代,死了族中的小子,不把天翻過來才怪——可話說回來,誰又能想到一個平平無奇的天降城主會像瘋狗一樣直接拿官學生開刀?再加上蘭那種堪稱降維打擊的戰力,半數的護衛武士相繼倒戈,地頭蛇們措手不及也是在所難免……但是忍聲吞氣,被打碎牙齒和血吞?不存在的,既然不可能被全數清掃,本土貴族就終究會從城主一派身上血淋淋地撕下一大塊肉來——至于他們的内部誰壯大了、誰削弱了,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現在的問題在于,伊東成雄一派死的死逃的逃,已是再無翻身之力的境地,那血淋淋的清算卻還沒有到來。它當然不會消失——所以何時到來,如何到來?
我和藥師野乃宇都認為,渡邊平步作為在雙方之間斡旋已久的人,或許對這些端倪有所覺察,但如起初那般的審問并不适用,因此,指東打西的試探便成了途徑。
已知伊東成雄的部下大多都與他一同死在了那個清晨,剩下的有的蹲在我每天都要路過的地牢裡,有的則消失得更早——死了,又或許是逃了——倘若多作打算,也可能是伊東成雄封城之後有意放出的探子,可操作的空間還會大上幾分。
“封城之後無路可走”,這當然是真的,所以對蘭的恐吓效果立竿見影,所以我才更要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