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時候,院子裡終于安靜下來,從大漠到樊州,這還是頭一日坐在自家的地盤說話,心中實在五味雜陳。
一桌熱菜擺在庭中,主仆三人手邊各擺了杯樊州有名的浮光醉。
天上月似銀盤,江潤珠擡眼看着輕歎一口氣:“還以為十五前能和父親母親相聚……”
瞳兒安慰道:“幸而大家都平安無事。”
江潤珠點點頭,見雙兒還扮作悶葫蘆不說話,便道:“你再喝多幾杯,壯壯膽。”
後者懵懵然:“為何?”
江潤珠笑了笑:“接下來我講的,怕吓着你。”
雙兒猶豫一瞬,咽了口唾沫,倔強道:“小姐不怕,我也不怕。”
她這般堅決,江潤珠便不再勉強,沉思片刻開了口:“你們都是從小陪着我長大的,家裡人可在你們面前提過,從前我走丢的那樁事嗎?”
自然提過,因着要貼身伺候,管事媽媽更是耳提面命要她們随時跟緊小姐,不許偷懶半刻。
“甘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咱們踩遍了,我幾時迷路過?”江潤珠道,“若說走丢,更是無稽之談。”
她分明是被仇家故意擄走,賣進了紅苑,又誤打誤撞被送入妖怪的地盤,與李生相識,被迫拜了堂。
隻可惜胡李巷所見所聞太過吓人,叫她回家之後便大病一場,什麼都忘了。
她慢慢講一切攤開來講,講到月上中天,覺得口幹舌燥,便再飲一杯酒才停下。
“所以,從離開甘城的那一刻,李生就跟着咱們?”瞳兒問,“那,那他為小姐做了這麼許多,小姐又如何想呢?當真要嫁給一個妖嗎?”
若是個普通男子,嫁便嫁了。
可偏偏是隻妖怪,非我族類,如何相濡以沫、相伴白首,有朝一日若為世人所知,又如面對世俗眼光?
要不得,也棄不得,成了燙手山芋。
“如今權當還他救命之恩吧。”她轉而看向雙兒,“你呢,這一路雖未明說,可或多或少也陪我經曆過,怪力亂神并非虛言,現在可還覺得我中邪?”
“張玄音早在曲陽那一晚就……我睡在那房中,竟沒有察覺半點異常。”雙兒張了張嘴,呐呐,“他當真不會害小姐性命?”
“他若有這個心,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江潤珠反問。
對方一噎,隻覺問了廢話。
話雖言明,可白日裡那番争執落入好事者耳中,轉頭便有風言風語出現在街頭巷尾。
人都道,這位貌美不凡的江家小姐不知死活去了長甯街——不信邪,中了邪。
為此,茶場東家還專門派管事送上喬遷禮,見她行事如常,這才安心離去。
此番隻等江家管事到樊州做交接,她便能送下擔子,是以多餘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耳房中的那尊狐狸雕像上。
供奉每日不重樣,有酒有菜,可無論如何精緻,都不見狐狸顯靈。
莫不是傷得太重?
但似乎……也并非全無痕迹。
這日午後,瞳兒照例将她寫好的字收到一邊放好,不知瞧見什麼,忽然喚她:“小姐,你快看!”
江潤珠湊近一看,隻見宣紙上除去昨夜興起臨摹的詩,還有一朵已經墨迹已經幹了的梅花印。
她心中一動,卻不敢有許多期待,問:“咱們院子裡進了野貓?”
瞳兒搖頭:“未曾見過。”
她将宣紙放下細細查看,目光掃過桌面,伸手碰了碰,指尖沾上一抹墨香:“這兒也有。”
江潤珠稍稍俯身,幾枚梅花印順着桌子往下落到角落地面,再攀上窗台——
兩人順着足迹往外,不多時來到了卧房門外,對視一眼,開門進去。
耳房内一改之前的陰暗,清晨的陽光明快地灑下,神龛之中,狐狸木雕被一隻毛絨絨取代,大尾巴正滿意地輕輕晃動。
不知哪家的滾地錦偷偷溜進來飽餐一頓,耳房之中一片狼藉。
江潤珠懸着的心悄悄落下,随即湧上來的,是絲絲不可言明不可回避的失落感,矛盾非常。
瞳兒吓了一跳,連忙上前驅趕:“哎!這小畜生……還不快走!”
胖貓慌亂逃竄,江潤珠将摔到角落裡的木雕撿起,輕輕撫去木雕上的灰塵,看供桌上一片狼藉,道: “别忙了,叫人來收拾吧。”
瞳兒見她臉色不大好,體貼道:“小姐來了癸水,這一早上身子都不大爽利,還是先睡會兒再叫人來收拾。”
江潤珠道: “我去書房躺會兒就行。”
書房裡放了張矮榻,從櫃中拿出薄被就能小憩,江潤珠看着手裡的木雕,猶豫再三,到底沒将它放到别處去,而是握在手中閉眼睡下。
樊州多山,書房不比卧房保暖,入睡不久,涼意便緩緩侵襲,原本腹部隐隐的刺痛越發不可忽略。
好在瞳兒貼心,及時送了幾個湯婆子過來,溫暖驟然包裹周身,叫她安睡了小半時辰。
窗外起了風,不知什麼玩意兒開始咚咚作響,江潤珠睡意未消,惱火地将頭埋進被窩,腰間一緊,有人順勢将她抱住,暖意熏得身子更加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