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申時,莊疏庭便到了琴館。
琴館頗大,清雅至極。樓下有雅室六間,樓上隻得兩間。可自彈,亦可請琴師撫奏。
許是因館内一應器玩擺件皆價值不菲,雅室内所備七弦琴亦出自名家,琴師又個個琴藝不凡,琴館收費頗高。
故此,琴館的客人并不多。
這一世兩年前的上元節,莊疏庭帶着香茗來逛燈市,偶然發現這家琴館,因見這“味無味”的館名取得頗有意趣,遂進去聽了幾曲又撫了幾曲。
自此,便時不時來一趟,一為瞧瞧琴館的琴師可有新打譜的曲子,二為出府透透氣。
距第一回去琴館,不知不覺三月有餘,到了莊疏庭母親的忌日,四月二十四日。
莊大将軍在外戍邊,不在府上。
莊夫人一大早帶着莊沅沅上門冷嘲熱諷一番,未料午時又來了一道。
說一些諸如“你母親是千金小姐又如何,病死不過三年,将軍就全然忘了她,不僅将我扶正,還另娶了三位姨娘”、“莊疏庭,我娘将你安置在西偏院,父親半點異議都無,他定是對你厭惡至極!”之類。
可惜那時莊疏庭太過懦弱,從未想過要去反抗。待她們走後,才背着丫鬟偷偷痛哭一場。
又怕丫鬟們瞧見她眼睛紅腫替她擔憂,便打開櫃子,取出一副鬼面具,遮住面容去了琴館。
她戴着鬼面具,琴館大掌櫃未認出她來,因怕她那鬼面具吓到客人,便引她上了二樓,去了位置最隐蔽那間雅室。
她進了雅室,從裡鎖了門,往琴案前一坐,面具也不摘,便微垂首開始撫琴,邊撫邊抽抽噎噎。
一首接一首,全是些恨别離憶故人哀身世的傷情之曲。
不知過了多久,雅室内傳來一聲輕輕歎息,緊接着一道清冽低沉男聲幽幽響起:“哭了這半日,撫了這半日,莫非你是死了郎君?”
莊疏庭猛擡頭,瞧向正前方,這雅室跟樓下的不同,琴案前方七八步遠有架四折金絲楠木镂空屏風,屏風後擺着張美人榻,榻上竟躺了個人。
那人身形颀長,半截小腿伸在美人榻外。一身伽羅色衣袍,同屏風及美人榻顔色頗為相近。
莊疏庭又一心隻顧着撫琴寄情,并未發現雅室内早已有人。
更何況琴館向來一客一間,大掌櫃又親自将她引來此處,她又怎會想到雅室内會另有客人?
那男子緩緩坐起,轉身面向莊疏庭,面上竟戴着副煞白面具,猶如鬼魅,吓人極了。
莊疏庭早止了抽噎,呆在原地,一言不發,隔着屏風怔怔瞧着那男子。
“吓到了?”那男子擡手撫了撫面具,低低笑了,“不及你那副吓人。”
莊疏庭緩過神,忙起身緻歉:“我不知此間已有人,多有打擾,還望見諒。”
“無妨,”那男子懶懶道,“你換首歡快的曲子,我聽聽。”
莊疏庭頓了一頓:“今日怕是彈不出。”
“既如此,今日便罷了,”那男子道,“明日申時你再來,仍在此間,我等着你。”
“好。”莊疏庭應了,邊往門口走,邊問,“你是琴館的琴師?”
那男子緩緩搖了搖頭。
更吓人了,莊疏庭忙拉開門鎖,推開門,往樓下奔去。
第二日申時,莊疏庭果真去了。
如此,便有了第三回,第四回,不知不覺竟持續兩年。
若按前世來算,便是三年。
今日便是最後一回了。
莊疏庭在琴館門口立了半晌,方背着琴進了琴館,自顧往二樓走去。
雅室内,那聽琴人懶懶倚着美人靠,一手撐着額角,一手捧着書冊。
不遠處幾案上,是一溜三盤蜜桃果肉。
見莊疏庭進了雅室,他緩緩放下書冊,淡聲道:“你前日未來,昨日亦未來。”
“嗯,有事,耽擱了。”她啟唇輕應,聲音暗啞,不複平時的清悅動聽。
莊疏庭拈起琴案上雲箋,瞧了一眼。
今日的雲箋,與往日并無不同。
上面用草書寫了一句詩。
茶山居士的,梅子黃時日日晴。
倒有三兩首琴曲與這首詩的意境相合。
她手指輕撫箋上雲紋,随即将雲箋細細收入腰間垂着的香囊。
這樣的雲箋,自第二回碰面,聽琴人便每回都放一張在琴案。
雲箋上,均寫着一句或前人或他自作的詩。
她見了詩,或是順着詩的意境,揀幾首相合的彈給他聽,或是由着自己的心境,信手彈來。
雲箋回回有,彈什麼曲子倒都由着她。
今日便順着他吧。
系好香囊,她先将琴館的琴撤走,才摘下琴囊,取出自帶的七弦琴,置于琴案之上,邊撫琴邊隔着屏風細瞧他。
他跟她一樣,均戴着兩年前那副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