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坐于桌案前,拿起毛筆,瞧了眼仍立在原地的桓照夜,忿忿道:“若不是他答應還四株青山銀桂,我定要送他歸西。”
“你打不過他,如何送他歸西?”莊疏庭問道,“你怎知那株青山銀桂是他所削?”
“師父瞧出來的。”白藏寫了幾味草藥,擡頭道,“我巳時三刻起身,看斷面,應已被削了三四個時辰。”
莊疏庭蹙眉:“他跟着我去了你的院子。”
那日在淨梵山,白日裡她同七師兄多說了幾句,他便心中不悅。
晚上見她背着他偷偷翻牆出去找七師兄,定是氣怒極了,這才是他第二日一早執意要下山的緣由。
“不錯,他誤以為你同我深夜私會,待你離開後,便削了我的樹。”
莊疏庭道:“你氣不過,便故意當着他的面喚我離離。”
白藏點點頭:“他是你夫君,又過了師父那一關,我實不能拿他如何。本想遂了你的意,戴上面具,省得他瞧見我又要誤會。可方才一瞧見他,想起我那株青山銀桂,實在心痛。他既是個醋壇,又曾誤會你我,我很難不讓他再醋上一醋。這招屬實好使,我瞧他神色頗為不悅,竟未陪着你同來我這醫攤。”
莊疏庭眉心蹙得更緊:“當日臨下山,我給四師兄留了信,他定已同你說了,為何你會在扶風郡?”
“你求師父将四師兄和我喚了回來,又為勸四師兄來汝河,跟在他後頭好幾日。”白藏道,“為何突然反悔,不讓我們來汝河?莫非是怕你夫君吃醋?”
莊疏庭順水推舟:“是是是。”
“連讓他醋上一醋,你都舍不得?你哄他一哄,他便好了。”白藏頓了一頓,“他這不是過來了?”
莊疏庭回身一瞧,果見桓照夜正往醫攤行來,她右手往後一伸:“方子。”
白藏将方子拍在莊疏庭手中:“文火煎服,每日三回,務要靜心養神,若是不聽,你這朝元第一美人的位子怕是難保。”
“朝元第一美人乃是京城暖香閣第一舞姬銜香。”莊疏庭拈了方子,折了幾折收入袖中,往前走了幾步迎上桓照夜,“可是要啟程?”
桓照夜點了點頭,未分給白藏半個眼神,轉身同莊疏庭一道往馬車行去。
白藏甩了甩袍袖,伸出手,正欲替已在桌案前等了許久的候診人診脈,中途突然換了方向,揚手接下往他飛來的一件白色物事,正是方才被林止卸下的面具。
他擡頭去看,隻見林止已跳上馬,正調轉馬頭,跟在莊疏庭和桓照夜的馬車後頭,往西南去了。
馬車上,二人相對而坐。
桓照夜拿了冊卷宗,自顧看了起來,清冷矜貴,淡漠疏離。
莊疏庭靠着馬車車壁,面無表情,定定瞧着桓照夜。
隻見他雙眉入鬓,鼻梁高聳,面白如傅粉何郎,端的是一副好顔色。
難怪莊沅沅相中了他,難怪前世那丫鬟為了得到他的寵愛,要剝下她的面皮易容成她。
莊疏庭猛然間想起,前世桓照夜血洗将軍府時曾特意吩咐留下她性命。
這些時日,她日思夜慮,竟忘了如此重要的這一點。
前世她與桓照夜隻在安豐十五年上元節燈會上見過一回,那日隻看了花燈,并未撫琴。
暖香閣還見了一回,但那回她戴着面紗,又隔着紗簾,他隻聽她撫了一曲流水,并未見過她真容。他并不知撫琴的是她。
由此可知前世桓照夜喜歡的并非她的琴藝,而是她這張臉。
前世隻見她一面,他便對她一見鐘情,念念不忘。
這一世,初見的日子提前到安豐十四年端午賜婚那日,他卻并未如前世那般,對她一見鐘情。
這一世,她一言一行,無不竭力于讓桓照夜喜歡上她。
而若按前世,她無需這般刻意逢迎,桓照夜見她第一面便會喜歡上她。
這一世,他對她自是好的。
她從他那裡,頗體會過幾次溫情。
有個别瞬間,恍惚間她幾乎要以為他興許是真心喜歡她的。
可這個别瞬間,總是轉瞬即逝。
如今她隻覺得,若換成另一人做他的王妃,他亦會像對待她一般,護着寵着那另一人。像不願她跟七師兄多待那般,不願那另一人跟别的男子多待。
是這一世的他與前世不一樣了?還是他并未有絲毫改變,隻是前世他也并非如那丫鬟所想那般喜歡她?
她不得而知。
但她知曉,這一世她之于桓照夜,并無特别之處,她不過恰好是他的王妃罷了。
她傾身向前,伸手奪下桓照夜手中卷宗:“暖香閣的第一舞姬好看嗎?”
桓照夜瞧了眼空空的左手,擡眸看向莊疏庭,牽唇笑了一笑,語氣卻頗為冷淡:“重要麼?”
他這副神情,她不是第一次瞧見。
他這句“重要麼”,她亦不是第一次聽見。
賜婚那日,她問他可有心儀之人,他便是一模一樣的神情,一模一樣的回答。
不知為何,莊疏庭心中竟泛起一絲惱怒,她将卷宗塞回桓照夜左手掌心,慢慢倚回車壁,閉上雙目,暗暗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