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開口問了。
他竟問的是,她可是死了郎君。
她那模樣,似是被他吓得不輕。
他此時方留意到她頭上發式,原是未出閣的未婚女子。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琴藝的琴師,寥若晨星。
不知為何,他想知曉,她彈歡快的曲子,是何意境。
他竟又開了口,但未能得償所願。
他锲而不舍,邀她第二日再來。
待她離去,桓照夜擡手摘下面具。
黧黑面容上,有未幹透淚迹。
孫郎中,所言不假。
那日,他等至子時,形貌早已恢複,亦未等來為大皇兄撫琴的女公子。
第二日,申時未到,他已至琴館。
二掌櫃魏百鄰笑迎:“公子來啦。昨日不巧,那位女公子并未來琴館。今日,也還未來。公子可還要等上一等?”
“仍要昨日那間。”
“好嘞,我送公子上樓。”魏百鄰歎道,“那位女公子,好幾日都未曾來琴館,也不知還來不來了。”
桓照夜道:“我等的,并非那位女公子。”
魏百鄰一怔,忙又笑道:“原來公子等的,另有其人。”
“嗯。”
魏百鄰又道:“不瞞公子說,我倒不願那女公子來琴館,雖說她琴藝不凡,又有傾城之貌,但她每回來琴館,總是無精打采,悶悶不樂,想是在家中受了委屈,無處排解,隻能出來透透氣。我瞧着,實在于心不忍。她若不來,想是在家中未受委屈。思來想去,她還是不來的好。”
桓照夜腳步停了一停,方又往前走去。
昨日那鬼面女子,莫非也是在家中受了委屈?
若果真如此,她悲痛如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在家中卻要受盡委屈,倒不如婚後死了郎君。
他微不可察皺了皺眉心,脫口而出:“可憐。”
“倒巧了。兩月前那位面具公子來第二回時,未遇上女公子,我也對他說起這番話,他聽了,歎息道,‘竟這般可憐’。”魏百鄰笑道,“公子與他,都是軟心腸。”
桓照夜未再言語。
魏百鄰将桓照夜送至二樓雅間門口,便告辭下樓而去。
桓照夜進得雅間,用桌案上現成筆墨和雲箋,寫下一句詩,陸放翁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道,今日便勞煩那鬼面女子,依着這句詩的意境,撫上幾曲。
倒不知,她今日心情如何,可又有受委屈?
他将雲箋放于琴案,剛往屏風後美人榻上躺了,她便來了。
她如他一般,仍是戴着面具,隻是今日換了身男裝。
隻見她徑往琴案前坐定,瞧了眼屏風後的他,又瞧了眼雲箋,微微點了點頭,不待他開口相煩,便一言不發,兀自擡手撫琴。
琴曲流瀉,是他夢寐以求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境。
并無半點哀戚委屈之意。
甚好。
他自是要邀她再來的。
他一邀再邀,不知不覺,便是兩年。
再未尋過大皇兄口中,與他極為般配,令大皇兄贊不絕口的女公子。
他不知也不在意那位女公子,究竟有多好。
他隻知他的離離,甚好,特别好,好得他心疼,好得似春日清風,他費盡心機,不顧一切,再也不能放棄,需得緊緊抓牢的風。
桓照夜收回思緒,立起身,雙手撐往圈椅扶手,定定凝視莊疏庭,如猛獸盯牢獵物,目不轉睛,心無旁骛。
不知過了多久,莊疏庭緩緩睜開雙眸,直直望入桓照夜眼底,面上倦容已消失殆盡,換作從容笃定。
桓照夜斂去眸中濃濃侵略之意,隻餘溫柔深情和隐忍克制。
她平靜開口:“江眉柔的屍身,可否勞你派人好好安葬?”
桓照夜面無表情,輕嗯一聲。
“多謝。”
桓照夜眉心微不可察皺了一皺,兀自将莊疏庭圈在椅内:“你現下如何?”
“已無大礙。”莊疏庭微偏頭,眸光落往桓照夜右臂,“夜已深,我這就回房,不擾你安歇。”
“你在此處歇息便是。”桓照夜右手擡起,輕輕拂開莊疏庭額前,因偏頭而垂落的幾根發絲。
莊疏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隻眼睫輕輕顫了一顫。
“不知白藏口中,三日煎熬是何意。”桓照夜神色溫柔認真,“我需得守着你。”
“七師兄既放心離開,定無大礙。”莊疏庭又補上一句,“待回房後,香茗會守着我。”
“既如此,我與你同去。”桓照夜若有所思,“這床榻确是睡不得了,扔了幹淨。”
“沉香木床,價值不菲,扔了豈不可惜。”
她整個西偏院裡裡外外加起來,隻怕也抵不過這張沉香木床。
待婚約解除,桓照夜送往淨梵山的百車贽見禮便要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