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了!我的文章怎麼會不好!”
說到這裡,溫閑臉上又得意起來:“其實,先生今日特意将我叫去,私下跟我說,如果純粹按照他自己的意思,這篇文章理應評為甲等第一的。”
“——!”
謝知秋不禁一驚,眼裡散去的光又一點一點亮起來。
她問:“那為什麼……?”
溫閑撓了撓頭:“我也不太清楚,先生隻說這篇文章最好不要在書院裡留下出現過的痕迹,不然,雖說我是小孩兒,多半沒人會當真,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真是碰上糟糕的情況,可能會給我乃至是家人惹上麻煩。”
謝知秋微愣。
“……為何?”
“我也不太清楚。”
溫閑看上去沒怎麼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肅性。
他道:“其實你來之前,負責教導你的那個林先生也專門來了一趟,還問我要了卷子看。她看完以後,表情有點奇怪,她像是想了一會兒以後,還直接讓我找個月黑風高的時候趁沒人将卷子燒了。”
溫閑的頭腦比較簡單,可謝知秋卻不傻。
兩個大人都這麼說,那估計是這文章真有大問題。
溫閑書院裡的先生她不認識,不太了解,可是林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聽到這裡,她當機立斷,毫不遲疑地低頭一目十行地将評語看完記住,然後一步上前,将卷子放到燭火上,用火苗點燃。
橙色的火焰一觸到脆弱的紙面,迅速燃燒起來,試卷幾乎立刻被火舌吞沒。
“你——你幹什麼!哇——這火,知秋妹妹小心!”
溫閑被謝知秋的舉動吓了一跳,但見她一個小姑娘居然敢點火,慌了神,立即沖過去幫忙。
隻見他熟練地搶過謝知秋手裡被燒了大半的卷子,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卷子上的字已經要麼被燒得七七八八,要麼被熏得看不清楚,完全沒用了。
溫閑見謝知秋沒事,松了口氣,但回過神,忍不住大聲教訓她:“你幹嘛啊!小小年紀,還是個女孩子,居然敢玩火!燒傷了怎麼辦?”
謝知秋一看溫閑剛才滅火動作反應之快,就知道他私下裡絕對偷着玩過什麼需要點火的東西。
謝知秋擡目望向他,問:“林先生讓你燒掉這文章,你怎麼不立刻燒掉?”
溫閑被謝知秋這目光盯得一驚,隻覺得這妹妹一雙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但他仍嘴硬道:“她誰啊?憑什麼她讓我燒我就燒?我難得拿一個乙等,還打算貼在牆上多看兩天呢。”
謝知秋的視線則移向地上那篇已經燒焦的文章。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道:“閑哥哥,對不起。”
“啊?”
溫閑聽到謝知秋道歉,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他大度道:“算了算了,一篇文章而已,燒就燒了吧,誰讓我是你哥!我哪天做夢再寫一篇好了,你人沒事就行!”
然而,謝知秋之所以道歉,卻不是因為燒這篇文章。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太多事情她不明白。
她隻不過是想找個機會證明自己罷了,可沒想到,一個弄不好,差點就給表哥惹上麻煩。
下一回,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
謝知秋沉思良久。
然後,她問道:“閑哥哥,那你下回去書院時,能拿幾篇先生說可以公開的甲等範文給我看看嗎?我想研究一下有什麼區别。”
溫閑不太明白謝知秋問她要這種東西是做什麼。
不過,他倒也清楚,這個妹妹和他不一樣,是喜歡念書的。既然她是他表妹,又是難得提一次要求,溫閑不疑有他,便拍拍胸脯答應下來。
謝知秋向溫閑道了謝。
隻是,她心裡又隐隐有些不安,像是這樁事還有哪裡沒處理完似的。
……說起來,林先生為何會專程來溫表哥這裡向他要卷子看?
林先生平日裡除了教她以及偶爾接待客人,幾乎足不出戶,不像是對這種事情有興趣的樣子。
*
是夜,謝知秋返回自己的住處。
然而,剛走到院落外,她便看到門前有個人。
由于種種插曲,謝知秋回來時,天色已全然沉了。
幽靜夜色之下,那人手中提着盞燈,靠在牆上,借着微光單手持書卷看着,似是特意守在這裡等她。
聽到謝知秋歸來的腳步聲,那人擡起頭來。
月光與燈籠共映着那中年女子的面龐,她的眼神如平時一般冷肅。
她直起身子,淡然地撫平衣袖。
謝知秋心頭一緊。
随着那女子站直的動作,光線從她面容上掠過,清晰地映照她的相貌——
是林隐素先生。
考慮到溫閑那邊發生的事,她居然覺得在此處見到林先生,并不是特别意外。
她恐怕是專門在這裡守她。
謝知秋内心一沉,外表卻按兵不動。
她故作尋常地緩步上前,對對方恭敬地行禮道:“夜安,林先生。”
林隐素淡淡一颔首。
她的視線落在謝知秋身上,似帶着某種審視。
謝知秋微凜,卻不敢動。
不知為何,林先生今晚給人的感覺與尋常不同。
這兩年來,林先生的眸子總是半開半阖,一副對俗世渾不在意的模樣。可今夜,她靜默地凝望着她,那眼神竟無比清亮,帶着螢火般的幽光。
原來,林先生認真起來的時候,她的氣場竟如此銳利而年輕,渾然不似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婦。
林隐素未有與她周旋之意,開門見山道:“溫閑那篇文章,其實是你的手筆吧?”
“……”
謝知秋一悶,但還是應道:“是。”
她問:“先生怎麼看出來的?”
林隐素神情并無意外,隻說:“我看你上課時的反應,就覺得有異樣,所以去找溫閑問了一下,看了他所謂的卷子——那不是溫閑能寫出來的東西。”
說到此處,她稍作停頓,話語多了些意味深長——
“不過,在實際看到以前,我也沒想到你會寫出這樣的東西。”
“……”
謝知秋沒吭聲。
但她感到林先生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些别的意味,那視線漆如深淵,難以琢磨。
林先生又問她:“你是怎麼做到的?溫閑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那篇文章的來路,還以為是自己做夢寫的。”
“……”
謝知秋靜默一瞬,含蓄道:“表兄為人單純,破綻不少。他夜間寫功課常會打瞌睡,我趁他不注意,盡快為之。”
林隐素道:“也就是說,你深更半夜還不打招呼孤身藏在一個同齡男子屋中,一個人将他的習慣舉動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替他寫文章……你們現在是還算小,但但凡再過兩三年,你們二人長個半大,你可知你這樣的舉動,會造成何等後果!”
林隐素話說到後面,語氣漸漸嚴厲起來。
謝知秋默默挪開目光,并不看她。
林隐素訓斥道:“男女七歲不同席,我教你的東西,我看你是忘光了!”
謝知秋仍不吭聲。
半晌,她默默擡起手,将掌心放到林隐素面前。
她問:“按照閨訓,犯這樣的錯,應該領多少家法?請先生教訓。”
林隐素定定直視她。
謝知秋知道,林先生是專講婦德的先生,自己犯了這樣的錯,在林先生看來,想必是滔天大罪、罪無可赦。
然而,正當謝知秋以為林先生會繼續興師問罪的時候,林先生一聲不吭,提着燈籠邁步,與她錯身而過。
她走到謝知秋背後,又定住腳步。
謝知秋不解其意。
這時,一陣清風吹過,夾着早春料峭清寒。
伴随着微風,謝知秋聽到身後傳來林先生的聲音——
“罷了。誰小的時候,沒想過要破釜沉舟一回?錯的不是你,是這世道。”
還沒等謝知秋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林隐素又緩緩地道:“……你其實,隻是想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去書院念書,是不是?”
“……”
謝知秋垂下眼睫。
冷月之下,兩個女子的身影一高一低,一年邁,一年幼,彼此背對,兩人都沒有回頭。
謝知秋輕輕地說:“……是。”
這一刻,某種始終被壓制的情緒沖破她一貫用以示人的冷面,透過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向另一個人打開一線有限的心扉,洩露了一絲她真實的内心世界。
另一側,林隐素閉目凝思。
在她腦海中,盡是今日所見之文章。
那樣的文思,說是十歲小童所寫已經令人不可置信,然而它真正的作者,卻是她身後這個八歲女童。
如此之才,若是就此埋沒,如何不可惜?
謝知秋一動不動地等着,任憑風聲穿過她的衣袖裙擺,正當長久的寂靜令她懷疑林先生是不是早已消失之時,她才聽到身後離去的腳步聲。
林先生離開時,留下一句話:“可以,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