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哭了?”
“永安王。”
彼時南有音被擠到了前排,她擡頭注視囚車,透過冰冷無情的鐵檻,透過散亂花白的頭發,她看到了一滴淚水,緩緩從囚犯的鼻尖滑落,順着囚車的縫隙,掉在了街道的石闆之上。
她看到了永安王深邃死寂的眼睛。
“他哭了,徐寂甯。”南有音有些失神,“他會死嗎?”
“謀反,是足以誅九族的大罪。”徐寂甯嘶啞道。
或許是南有音的描述太過詳細,讓他非常清楚的意識到那是犯了死罪的永安王,一個皇帝無論如何也要殺掉的王爺,也是一個将死之人。
“囚車後面還跟着帶着枷鎖的人,有一個年輕的婦人還抱着一個睡着的小小嬰孩,”南有音問道,“株連九族……尚在襁褓的嬰兒也會死掉嗎?”
“會死掉。”徐寂甯非常空洞的回答道,“朝廷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他無端又想起南有音曾說過得話,她曾說南老爺南晨頌說朝廷的官就是皇帝手中的劍,現在他隐隐覺得自己确實是一把劍,刺向了永安王,奪走不隻一條生命。
南有音與徐寂甯茫然地坐在桌邊,彼此都感到沉重。
太陽西斜,夕陽彌漫天空,徐寂甯忽然接到了薛停的消息,叫他去永安王府一趟。
薛停是要抄沒永安王府的資産,特意叫徐寂甯前來協助。
慘紅的夕陽中,薛停站在王府正門前,看上去很是疲倦。
他說道:“寂甯,這次你為朝廷立下大功了,皇帝有賞,說是永安王府的東西,你看上什麼,便歸你了。”
徐寂甯搖頭,客套地說若非薛大人謹小慎微,記得他所說的話,到魯蝶島查看,否則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表示對薛停的感激,也說不敢居功。
薛停沒說什麼,隻是請徐寂甯與他往府中走。
王府除了他們,一個人也沒有,昨日還熱鬧繁華的府邸,今日蕭索凄涼,似乎一日之間,路邊的野草也長了數寸。
夕陽将人的影子拉的很長,清點王府物品的官員唱名記錄,一套又一套的寶物從徐寂甯眼下經過,一棟又一棟的宮殿從徐寂甯腳下路過。
輕點到裡面的庭院時,徐寂甯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布老虎和撥浪鼓,這些顯示着這裡曾是王府那個小孩子的住所。
他彎腰去撿起那兩樣東西,卻發現了飛濺的血液,夕陽下慘烈的紅色拉過布老虎和撥浪鼓,一直飛濺到草叢中,凝固在草尖,而草尖之下,還有半截手指。
徐寂甯猛地後退,扔下手中撿起的布老虎,一陣反胃。
薛停淡然道:“時間太緊,下面的人還沒來及徹底清理幹淨。”
“那是小孩子的手……”徐寂甯驚魂未定,結結巴巴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想問為何要砍斷小孩的手,想問那個孩子死狀該不會異常凄慘。
“我也不知道,”薛停依舊冷漠道,“受謀反之罪的株連,必死無疑,隻需要知道死了便是,不用在乎其他的。”
徐寂甯輕聲憐憫道:“可是隻知道玩布老虎的小孩子懂什麼謀反。”
薛停眯起眼睛,開口告誡道:“寂甯,為官做宰,為陛下和朝廷盡忠,生殺予奪皆需毫不猶豫。”
徐寂甯有些猶豫道:“可是……”
薛停等着徐寂甯,但徐寂甯隻是咬了咬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薛停在朝中與徐朗關系尚可,他聽徐朗提起過小兒子徐寂甯,徐朗曾說徐寂甯不适合當官,如今他也深感亦然。
“寂甯,做臣子的,隻需要依照皇上的意思辦事即可,”薛停拍了拍徐寂甯僵直的後背,從容的跨過地上的血迹,繼續往前走,“你太年輕,就不要想太多了。”
天徹底黑下去後,徐寂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客棧,他告訴了南有音他見到了一切,永安王府血流成河,死得不止永安王的親眷,連府上的侍衛婢女也無一幸免。
“薛大人說如今已經沒我什麼事了。”徐寂甯說道。他沒有帶走任何一件永安王府的寶貝,隻帶來了薛停的話,“他說我們可以回京城了。”
但這個期盼已久的消息并沒有讓徐寂甯多麼開心,相反讓他有些茫然無措。
終于要離開嶺南了,但或許他已将自己的某些部分永遠地埋葬與此地了。
在嶺南人生頭一次面臨生死攸關,在嶺南第一次見到屍體、鮮血與死亡,在嶺南第一次開始思考生殺由意的皇權與自己聖賢書中的人生理想……
最後徐寂甯輕聲道:“有音,我想起草一紙奏折,請皇帝饒恕那些無辜的人。”
南有音那雙大眼睛驟然綻放出明亮的光芒,她一眨不眨的注視着他,讓他心跳得很快。
也是在嶺南,徐寂甯頭一次察覺到,他與南有音的距離遠沒有他曾經想象的那樣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