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進近，飛機下沉過程中沖破雨幕，跑道赫然出現在眼前，本就存在一個将注意力和視線逐漸從儀表過渡到跑道的技術關鍵點，駕駛艙正高度緊張着，猛地聽到被要求複飛，申述第一時間沒有順從，而是火大地高聲質詢：“你讓我們複飛嗎？！”

詠溪笃定地回複：“申航8360，是的，複飛！航向270，上900保持。”

申述一口怨氣堵得胸口發悶，卻在下一秒，順從地做PM喊話，“複飛！”

林明楷的落地意識被強制打斷，好在他反應果斷，“複飛！”

前推推力手柄，讓減掉的推力趨勢快速上去，再按壓TOGA電門，順着上來的趨勢，向前打預配平，防止仰角過大……

手動操縱的同時，操作标準喊話也在嚴格執行着：

“調定複飛推力，襟翼15。”

“調定複飛推力，襟翼15。”

“正上升。”

“收輪。”

“複飛高度900。”

“證實。”

“400。”

“證實。”

“水平導航——”

“申航8360，塔台，問一下，你們的複飛高度是多少？”聽筒裡，詠溪的聲音惱人地再次傳來。

這種“不靠考慮機組死活、機械地催數據”行為，申述可不慣着，他冷冷地說：“先等會兒！”

用了強勢專斷的祈使句，一聽就能判斷出此人的飛行地位不低，詠溪頓了頓。

直到達到計劃的爬升率，眼看着飛機平穩狀态，申述這才回答了她，答完後，他直言：“告知以下複飛原因。”

複飛不能亂發，個人失誤導緻的複飛，事後單是被航司揪住辮子，足夠讓她吃不了兜着走，何況地面那架A330到底有沒有越過等待線，證據尚不明确，膽敢她沒長腦子似的地說，跑道有侵入，等會核查發現有出入，她就犯了虛假信息通報的錯誤。她都能想象出分局領導罵她時會說什麼——拿話筒是讓你對着話筒胡說八道嗎？幾斤幾兩的水平敢盲目下結論！還有，帶班主任幹什麼吃的！

詠溪騎虎難下，她看向許卓禹。

許卓禹接到她的眼神，上前拿主意：“申航8360，地面情況等待核實，核實清楚，會給你們機隊一個詳細交代的。”

交代必然要交代，可那也是等他們航班安全落地後，“裝度量”“講大局觀”時的說辭了，眼下申述隻顧得為這架飛機謀求權益。

聽到塔台換了人，了然是位當頭的，他立馬耍起了心眼，受害者角度說：“雨天油量緊張，排隊落地等了四十分鐘，現在又要重新回天上拉一圈，額外油早就耗光了。”

許卓禹戳破道：“宣布油量緊張嗎？”

申述格外沖地說：“你來承擔後果嗎？！”

擡杠使得頻率氛圍劍拔弩張，但并沒有吵起來，很快，許卓禹退讓，面沉如水地說：“情況了解，我會跟進近溝通一下，引導你們盡快二次落地。”

“謝謝了。”申述也轉眼恢複禮貌，斷掉通話後，看了林明楷一眼，滿是奸詐地教了他一課，“好的飛行員，人可以實在，但絕對不能太聽話木讷。”後又意識到什麼，沒轉過頭，隻提點，“當然，太急躁更不行。”

通舟3525機組遲鈍得令人咂舌，竟然全無意識申航8360的複飛與他們相關，聽着申航發幾句牢騷就得到了優先保障的承諾，有樣學樣地呼叫，“塔台，天氣變化這麼快，什麼時候輪到我們啊？”

許卓禹馬不停蹄地去打電話，詠溪重新接管話筒，然後一句話按住了他們：“通舟3525，原地等待，通知了場務上去，檢查你們的停靠位置。”

保障航班絕非個人逞英雄的行為，它需要各個崗位的通力合作，一班班組成員現階段高度默契的配合離不開經年累月的演練——大鳌暫緩航空器的放行；協調席打電話給進近管制單位報告複飛并督促他們空出一個落地間隔；而就在詠溪話音落地的瞬間，許卓禹聯系場務，當即調了一輛場務車過來……

唯有通舟3525機組陷入思維管道中，無法自查自省，懵了一會，怒火沖天地追究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們停的位置哪裡不對嗎？”

這種情況換作大鳌或成科，保不齊要嗆上兩句，停的位置對不對你問我啊！你心裡沒數嗎？

詠溪不做無效溝通，一來波道通話規範中明确禁止管制員帶有對抗情緒，二來，她不敢，倘若她說話語氣稍有不對，上級領導背後一定會評價，女的幹管制還是不行，情緒化太嚴重，學不會理性地處理問題。

她不能被扣帽子，她隻能摳着規範，一闆一眼地遵守。

詠溪忽視機組無理的盤問，仍是正經的指揮語氣：“通舟3525，複誦等待指令！”

塔台發話的“權威”有其不可挑戰性。

通舟3525：“原地等待，通舟3525。”

但機組心裡終究不忿，覺得小小的管制竟然在質疑他們開飛機的能力。

通舟3525玩味似的那麼威脅了一句，“诶，你這種行為耽誤了我們的起飛時間，我們是不是可以投訴你啊。”

“你叫什麼名字？塔台電話多少？留一個吧。”

詠溪“裝聾作啞”。

很快，場務車接入頻率，詠溪給出滑行路線，居高臨下地看着嬌小的車輛甲殼蟲般左突右進，靈活地拐上跑道，迎面駛向偌大的通舟3525。

圍繞機頭兩側勘察後，場務操着一口濃重的廣普報告：“這架飛機停在了跑道警戒燈所在的位置。”

詠溪的心瞬間沉底。

跑道警戒燈設在距跑道中線75m處的滑行道兩側，也就是說，通舟3525越過跑道等待線，造成了事實意義上的“跑道侵入”。

申航機場地面連續四個月風平浪靜，終于在今晚的雨夜迎來重磅新聞。

許卓禹表情凝重，他拿起座機，向上捅出了消息。不足兩分鐘，分局各個負責人先後和他建立通話。

十分鐘後，技術部門奔上塔台排故，與此同時，監管局派人當場調走了詠溪管制席位的錄音錄像。

詠溪堅持打完值守時間，才與成科詳細交接離崗，随後，水都沒喝一口，被催促着走進準備室着手寫事件報告。

……

申航8360二次落地用了隔壁跑道。

飛機進跑道後，下沉很快，林明楷脫開自動駕駛改為人工飛行，同時加大了拉杆量，量度實則掌握得剛剛好，可由于雨中視線受影響，他誤判為拉杆偏多，又稍微松了一下，而這一松杆飛機立即沉地，着陸載荷偏重，QAQ數據必然不好看。

回航司交了任務書，申述點評時并未過分苛責。

經驗不足造成的技術短缺，彌補全靠個人的反思和總結，林明楷的學習能力毋庸置疑，申述示意郝瀚陽留下說話，揮揮手攆他滾了。

林明楷麻溜地滾去車邊，開車回家，剛駛過一個紅綠燈口，手機震響，他瞄一眼，陳敞打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