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諾亞從洗禮的聖池中站起來,眼睫低垂,水珠滾落,看起來憂郁而聖潔。一名地位較高的聖職人員為他裹上毛巾,緊接着無數修士擁擠上來,眼裡湧出狂熱而渴望的光,紛紛伸出手……開始撈洗澡水。
一般來說,聖水是通過對潔淨的水源施加祝福制作的。但是諾亞的情況不同,雖說有點離譜,但勇者的身體中流淌着女神的賜福,可謂是一個行走的淨化器,所以……洗澡水也能當聖水用。
當大皇子的軍隊離開潘諾尼亞、行至高盧行省時,當地總督和主教盛情邀請,希望他們出席女神祭以安撫民心。考慮到諾亞畢竟拿了兩份工資,大皇子一份,教廷一份,所以也确實應該在這種場合擔當一下門面,給信衆發發福利什麼的。
雖然坐着當吉祥物真的很無聊,但諾亞還是挂起了營業性的微笑。
來領聖水的信衆數量衆多,大部分是老弱病殘,生活越悲慘的人信仰越虔誠。但是諾亞注意到,有着傷疤和肢體殘缺的人,比例多得不協調。
“高盧行省在一周前鎮壓了一場暴亂。”坐在一旁的大皇子奧古斯都低聲說。同樣是營業,他就顯得敷衍多了,連笑臉都繃不出半個。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對高盧總督的治理極其不滿,卻礙于時局無法發作。
奧古斯都想起高盧總督尖細的聲音。那個肥碩得仿佛懷孕五月有餘的胖子,說話時止不住地用手帕擦汗,大言不慚道:“這群刁民,竟然還能拉起一支叛軍,說明稅還是收少了!加稅!立刻加稅!”
所謂的叛軍,如果以後世的角度而言,其實更接近奴隸起義軍。
這背後有複雜的曆史淵源。簡言之,神聖帝國盤踞了将近半個大陸,這麼大塊地不是充話費送的,而是靠多年征戰打下來的。戰争是帝國的燃料,他們從一邊通過戰争擄獲大量的奴隸、牲畜、黃金,一邊建立行省統治收獲大量稅款。征服得越多,帝國就越興盛強大。
這也意味着,一旦停止對外擴張,帝國的内部矛盾就會開始暴露。
高盧行省的暴亂,就是迹象之一。
統治此地的貴族階級過于貪腐,沉重的賦稅讓平民難以生存,甚至淪落為奴隸。奴隸的數量與日俱增,進一步醞釀了暴亂的基礎。
事實上,奧古斯都剛參與政治的時候,帝國的繁榮之下就已經盡是沉疴積弊了。對此,他也做出了種種努力。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他先從軍隊着手,提拔了大量平民軍官。一旦他們建立了軍功,就有機會在元老院獲得席位,逐步蠶食原有的貴族體系,然後進一步推廣更多的改革。
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現在他們最缺少的時間。
也就是說,短期内無法對高盧總督采取任何措施。
“因為,這也是必要的犧牲。”諾亞搶先奧古斯都一步,說出他的台詞。
“諷刺的話大可不必。”奧古斯都挑眉,“或許你更願意跟下個月的薪水告别。”
“不。不是諷刺。隻是自嘲罷了。”諾亞向遠處的信徒揮手緻意,這才繼續說道,“你知道我的過去,對吧?”
奧古斯都颔首,“若非調查清楚,也不可能允許你站在這裡。你出身自西邊的赫米諾南行省,父母都是落魄的小貴族,但好處是族譜記錄齊全,讓我們确認了你的血源純正。在你十歲那年,母親病逝。十二歲那年,酗酒的父親點燃了房屋還有他自己。從那時起,你和你妹妹被隸屬于教會的福利設施收留,直到今日成為勇者站在我的面前,并希望這厄運不會降臨在妹妹身上。”
“哇,好可怕。”諾亞表現出極為敷衍的驚訝,“你是不是連我尿床到幾歲都查得出來?”
“如有必要。”奧古斯都隻覺得這家夥可惜長了張嘴。
“那你知道,我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嗎?”諾亞輕聲說。
鉛灰色的眼中閃過罕見的遲疑。奧古斯都知道,所謂的“病死”,往往隻是為了掩蓋某種更加不榮譽的死法,留下一點貴族的體面。雖然大部分時候他都表現得不近人情,但他并不喜歡戳人傷口。
“不用擔心,并沒什麼陰謀。”諾亞垂眸,“她自殺了,僅此而已。”
神聖帝國的女性結婚很早,十二歲就可以步入婚姻了。十二歲,還是個孩子,對于成為母親而言真的太早了。所以自諾亞有記憶以來,他總覺得她更像姐姐,而不是一個母親。
她給了他金子般的頭發,還有翡翠色的眼睛。會用纖細的手指輕撫他的額頭,唱着輕柔的童謠,聲音甜美如蜜糖。但是她也十分膽小,總是不停地哭泣,因為她隻被教育成為一個家庭裡的擺件,從沒有人教她如何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所以,在很小的時候,諾亞就下定了決心要保護她。
“你知道的,貴族有情人是很正常的。我不記得那是我幾歲的事了,總之,我在父親的床上發現了女人的頭發。紅色的頭發,在白色床單上像燃燒一樣明顯。如果是你,會怎麼辦?”
“我的答案沒有意義。背景差距太大。”雖然是這麼說,但奧古斯都也在認真思考,“大概會去找我的母親吧。她會去弄清楚有沒有搞出私生子。如果有,就給一筆錢送走;如果沒有,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畢竟私生子沒有繼承權。”
“真堅強啊。”諾亞感慨。
“因為她自己情人也不少。”奧古斯都毫不留情地拆台。
“如果我的母親像她一樣該多好。”
“所以,她發現了嗎?”奧古斯都問。
諾亞搖頭,“沒有。我把那根紅發丢進了壁爐。誰也不知道。”
奧古斯都點評:“雖然做得有些粗糙,但是以一個孩子的角度而言,還算可以。”
諾亞啞然一笑。他就知道奧古斯都會這麼說。
是啊,以一個孩子而言,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了。
知道真相又如何呢?母親能做什麼呢?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從小被當作一個擺件養大,生命裡隻有婚姻、生育、家庭,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如果什麼都無法改變,那不如打從一開始就一無所知,至少還是幸福的。
隻要他成長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就能帶她離開這個家,從此以後就什麼都不怕了。
“再之後……她終于還是知道了。”沉默片刻,諾亞又接着說,“也知道了我一直在瞞她。”
也許,孩子的欺騙,恰恰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那以後,“母親”這個詞對諾亞而言不再是撫摸、童謠、還有蜂蜜,而是眼淚、尖叫、以及吊在天花闆上搖晃的屍體。痛苦是有力量的,是能奪走一切的,證據就是他再也想不起來母親的臉,那些美好的記憶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