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幹霧寒。
室内暖洋洋地烤了碳火,小丫頭捧了熱乎乎的雪梨銀耳羹,打着簾子進來,便看見太太披着淡粉色的大紅氈被,神色倦倦地躺着,唇緊閉,便知曉太太這是實在困乏極了,不敢吭聲,隻把那盞老爺吩咐送來,炖了好幾個時辰的熱湯輕輕擱在桌上,一點兒聲響也不露。
旁邊早早侍奉在房裡的丫頭很快便拿了小碗,拿着小勺細細舀了,分到各個碗裡。沒過一會兒,簾子又被掀開,是賈敏貼身服侍的丫頭:“太太,宣哥兒被老爺喚去書房了。”
賈敏聽到聲響,過了片刻,才被旁人攙扶着,緩緩從塌上起身:“宣哥兒這是又闖了什麼禍?”
丫頭搖搖頭,道:“這倒是不曾聽說。”
“派人打聽打聽。”賈敏語氣倦倦,玉手輕按了按太陽穴,才道,“這泥鳅潑皮無賴,最無拘無束的性格,你去傳個話,莫頂撞老爺,别又鬧出上一次滿城風雨來,何至于此。”
多餘的話她也沒精神再說,左右鬧了這麼多次了,不差這一茬。
小丫頭點點頭,得了令,掀開簾子便出去了。
窗外的陽光随着簾子掀起,在地闆處投了些許光暈,賈敏望着遠處稍微晃了晃神,便突然覺得喉頭一片腥甜,她嘔了一聲,匆忙拿了錦帕捂着,吐出一大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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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是文化人,罵人罵得很沒有新意,若是林宣在,他能說出更混賬、更市井、更創新、更有審美化的句子來回怼,偏偏今日站在堂下的是薛寶钗。
她從不把這些不屬于她的訓斥放在心上。
少年郎君沉默不語地站在堂下,面容恭敬地低垂,腰間挂着的流蘇墜子都一動不動,俨然如同一座活生生的漂亮銀塑,不嗔不怒,不言不語,亦不動容,不知為何,林如海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就像是原本做好了三軍交戰,殺得轟轟烈烈、馬革裹屍的準備,正渾身緊繃,響鼓角旗皆備齊了,然而對面卻不戰而降,交了白旗一般。
這副聽憑訓斥的樣子,實在讓人如鲠在喉。
林如海驟然索然無味。
他奇道:“你如今莫非啞巴了,怎生話也接不了一句。”
您話如此細密,為人兒女怎敢随意接口。
薛寶钗有些無奈。
她尚且不知道林宣敢直接打斷林如海說話的豐功偉績,想了想,緩聲說:“您教訓得是。”
林如海:“……”
不是,這麼輕易就服軟了?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接口,便聽見書房外管事匆匆來報:“老爺,太太不好了,吐了好稠的血。”
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林如海隻覺得腦子裡“嗡”得一聲,頭幾乎要炸開,此時此刻也顧不上再和林宣多磨蹭,一甩袖,急急出了書房,朝着賈敏的院子裡趕。
陡生變故,薛寶钗神色也有些凜然。
相比林如海,她走慢了一步,等走出書房時便看見書房外仆從亂糟糟的聚在一起,而林如海顯然是管不過來了,早已走遠,管家亦步亦趨跟在主家身後,此時此刻七八雙眼睛盯着她看,她手一指,挑了個領頭的,叮囑說:“鎖住消息,此時正是人多眼雜之際,你記住這幾個熟臉,切莫亂傳消息,府上有親眷的也不可告知,若是誰走漏了,屆時拿你是問。”
她語氣冷靜,調理清晰,一瞬間便點醒了還在神遊的一群人。
突然得了這麼個差事,能在主子面前混個熟臉兒,那伺候的小厮連連應道:“是。”
薛寶钗目光上下打量片刻,記住小厮的臉,這才快步順着林如海的方向走去。
剛至院裡,便看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幼女跌跌撞撞走過來,看見林宣,眼睛驟然紅了一圈,隻喚了一聲“哥”,抽泣不止。
她情緒幾乎崩潰,隻穿了一件裡衣,跑得太快,薛寶钗隻看見一個囫囵的雪白側臉,她來不及躲閃,忙一把抓住小姑娘的肩,扶穩之後,才放開,右手保持了一個虛扶的姿勢,脫了自己身上的披風,看着旁邊伺候的雪雁:“好歹饞着點兒你家姑娘。”
雪雁也是個小丫頭,此刻喘着粗氣,眼裡有淚花,連連點頭。
這位想必是林公子的嫡妹。
薛寶钗靠稱呼,在一瞬間做出判斷。
林黛玉略抿了抿發澀的嘴唇,三下兩下穿上披風,許久,艱澀地問:“哥,你可知裡面情況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