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放輕聲音,好像怕人聽見一樣。
踟躇少頃,鼠嬰偷偷用眼角看了叢不蕪一眼,又道:“而且,阿娘也并不與他交好。”
他被叢不蕪問怕了,趁叢不蕪還沒啟唇,生硬地岔開話題:“都說‘财不外露’,仙長,你怎麼把銅錢當檐裳?”
叢不蕪臉不紅、心不跳道:“因為沒人趕來劫我。”
鼠嬰不知信沒信,“這麼多銅錢,都是你賺的嗎?”
“不是。”叢不蕪道,“都是我從樹上摘的。”
鼠嬰來了精神:“什麼樹?”
叢不蕪微翹唇角:“紅樹。”
鼠嬰:“好怪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
叢不蕪:“殺一個人,就能長出一枚銅錢。”
“那我不要了。”
鼠嬰一下歇了心思。
他雖是這麼說,眼睛卻牢牢盯着叢不蕪的銅錢,對這來路不明的稀罕物充滿探究。
叢不蕪勾出一绺,扯下一枚銅錢,“哝,送你了。”
鼠嬰興高采烈地接了。
可銅錢一挨上他,就不見了。
“它還認主啊?”
“是啊,”叢不蕪道。
這是她殺的人。
她造的孽。
草廬傳來些微動靜,鼠嬰立刻掉轉過兩顆頭,看門扇微開,雲竹西走了出來。
他立刻對剛拱好的竹葉小丘棄之不顧,飛快向草廬跑去。
“娘親——”
雲竹西彎腰摸摸他的頭頂,轉向叢不蕪:“東湖姑娘,進來吧。”
她臉上帶着明顯的倦意,叢不蕪誠心道謝。
雲竹西聽後卻是連連搖頭,“懸壺濟世乃醫者本分,滞留于世,還能有星火之用,是我求之不得。”
她将門虛掩,看草廬内光線驟然昏暗,忙又點上一支白蠟,一豆燈火照亮四周,映在她枯瘦的臉上。
雲竹西道:“他腿上的陽陵泉筋倒是不要緊,受損的靈台才是最難辦的,疏通筋脈已經于事無補,不過好在我還留着幾味妙藥,給他用上是最管用的。”
叢不蕪用枕邊的白巾子擦去明有河額頭細汗,又用手去探,高熱已經退了。
微涼的觸碰後,明有河恰好轉醒。
他與叢不蕪心有靈犀,道過謝後,忍不住問雲竹西:“你既有如此大能,何必屈居于此?”
她留在竹林,實在埋沒人才。
問鵲城中不容妖邪,自有其它仙府惜才。
雲竹西道:“我從沒出過竹林,興許哪天就随風消散了,何必出去徒惹是非。”
一人一所求,她所求唯有“安穩”二字。
餘光似乎瞥見了不同尋常的東西,叢不蕪側目,看到一枚綠色玉牌。
原先有未幹的草藥遮掩,玉牌不甚明顯,如今西南牆角的草藥少了一些,它挂在牆上,吸人目睛。
方才叢不蕪挂念明有河,目中别無他物,如今心弦一松,很難不注意到它。
明有河自然也瞧見了。
雲竹西沿望過去,鼠嬰心道不好,索性閉上眼睛,窩在桌邊假寐。
明有河開門見山:“這是你的玉牌?”
雲竹西停頓片刻,笑說:“應該是的。”
然後靜默不言。
生前諸事,她都不記得了。
明有河從她的回答與神情裡猜了七七八八,心頭愧疚,也跟着沉默下來。
叢不蕪忽然開口:“雲竹西,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生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竹西不假思索:“不想。”
叢不蕪有些詫異。
鼠嬰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呼吸都靜了。
雲竹西道:“我現在這樣很好。”
她在桌邊坐下,含笑的眼睛看向鼠嬰:“玉牌本來是有兩枚,另一枚我給了阿淇。”
鼠嬰打定主意裝聾作啞。
叢不蕪與明有河沒有多嘴。
雲竹西看穿一切,上前兩步将鼠嬰抱起來。
“準是這孩子又在胡鬧了,仙長不必為我挂懷。”
眼看裝不下去,鼠嬰蒼白地辯解:“娘親,我沒有……”
雲竹西輕輕捏了捏他的臉,即使那張臉已經僵硬無比。
這便算是懲罰了。
她又對叢不蕪道:“靈山鞭刑威名在外,這位仙長需要靜養,隻能委屈二位,在寒舍屈尊幾日了。”
待天地漆黑,竹林沙沙作響,這間草廬才有了點鬼居味道。
明有河攢了一肚子逸聞趣事,鼠嬰緊緊湊着他,聽到開心處,沒有樂不可支,反而啼哭出聲。
哭聲如驚雷貫耳,明有河聽得額頭青筋一跳,不解其意。
雲竹西連忙出面解釋:“仙長莫怪,阿淇不會笑,隻會哭,他這是在笑……”
鼠嬰覺得丢臉,羞惱地躲在了雲竹西身後。
“原來如此。”
明有河看了鼠嬰好幾眼,原來死鵲橋頭的嬰兒啼哭不是他在裝神弄鬼,而是在為“仙長”的到來欣喜開懷。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也見過名副其實的“喜極而泣”了。
夜本寂靜,忽的卷起一陣狂風,門闆被人拍響。
鼠嬰渾身炸起毛,叫道:“準是那隻狐狸又來了!”
叢不蕪與雲竹西圍坐在木桌邊,聽他話裡話外頗為驚懼,便問:“什麼狐狸?”
鼠嬰已經縮在了桌底,答道:“是個紅狐狸精,心地不好,修了四五十年也沒化出人形,總愛夜裡偷偷拍人門闆,他準是有要來搶安府主給的信物了……”
在他眼裡,萬物衆生隻分兩種。
一種是心地良善的,一種是心地不好的。
在鼠嬰心中,萬事以雲竹西為重。
千盼萬盼等來“仙長”,比起雲竹西的心事,紅狐狸的事他提也沒提。
打家劫舍一事可大可小,對于鼠嬰的閉口不談,叢不蕪還想到另外一種可能。
她看着雲竹西:“狐妖作亂,怎麼不上報仙府?”
雲竹西果然道:“安府主日理萬機,我們已經受她照拂良多,這等小事不該再去煩擾她。”
她與世無争,性子又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府主送阿娘的東西,都被紅狐狸搶去了。”鼠嬰竄到叢不蕪跟前,求她做主,“阿娘不會打架,我的黑鼠也打不過它,仙長,那狐狸欺軟怕硬,你救救我們吧……”
明有河躺在床上,冷不丁出聲:“那你可找對人了。”
叢不蕪拍拍鼠嬰冰涼的手,“你想不想要一件狐狸皮當謝禮?”
鼠嬰睜圓了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拉開門,迎面而來的是刺骨寒風。
額前青絲被拂亂,叢不蕪眼底的戾氣驟然一收,轉而為疑。
明有河伸長脖子,無論如何都看不清門外。
雲竹西與鼠嬰卻愣住了。
叢不蕪隻覺肩頭猛地一重,栽落了一個昏迷不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