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光如何輕移于菱花窗間,印下淡淡剪影。翠色鹦鹉在鎏金架上簌動雙翅,時不時啄理羽毛。聽殿外風過回廊,卷落片片金黃銀杏葉,鋪滿庭中小徑……
隻是不記得是從哪一天起,死亡的陰影又糾纏不休。
一次又一次被算計,今日雖是撿回性命,然而下一次呢?就這樣坐以待斃,恐怕遲早會死于非命。
必須要想辦法。她趴在浴桶邊沿,垂着眼睫默默思量。
……
“婕妤,要起來了麼?”門外響起了芳卉的聲音。
棠瑤應了一聲,拭盡水珠穿上裡衣後,芳卉佳蕊推門而入,侍候她換上襦裙。
趁着兩人忙碌的時候,她不經意似的問:“剛才我從湖邊回來的時候,聽到一陣陣聲響,你們可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芳卉一邊為她整理衣衫,一邊瞥着她道:“婕妤,我們不便四處走動,也沒處去打聽呀。”
“我倒是望到有些宮人匆匆忙忙往西邊跑,也不知是去什麼地方……”棠瑤走到妝鏡台前,若有所思地攏着猶沁水珠的烏發。
“西邊?您看錯了吧?去乾清宮該是朝東南……”為她梳妝的佳蕊快人快語,未料說到此處,隻覺足尖一痛,竟是被芳卉狠狠踩了一下,驚得她急忙收聲,裝作專心地勻起胭脂來。
乾清宮,東南方。
棠瑤不動聲色地整了整衣襟,沒再詢問下去。
從這日之後,她起居如常,好似真的忘了那事。北方軍情到底如何,禁宮之中少人議論,所有人依舊沉浸在為萬歲準備壽誕的繁忙之中,她身邊的宮女内侍們也常常被調遣去别處幫忙,讓她落得安靜。
又是黃昏時分,佳蕊剛抱着許多衣物從尚衣局回來,卻見棠瑤往外走。月白盤珠短襖配上藏藍百蝶穿花馬面裙,外罩着純黑狐絨面的鬥篷,薄施了脂粉,更襯得瑩如璧玉。
“婕妤要出去?”佳蕊連忙問。
棠瑤道:“有些心煩意亂,去外面走走就回。”
“那奴婢陪着您,上次不是還……”
“不用了,我就去附近坐坐,不會去危險的地方。”她笑容溫和,态度卻堅決,不等佳蕊再阻攔,獨自出了宮門。
斜陽灑金,宮牆沉郁。渺渺雁群穿過雲絮,散落聲聲低鳴。棠瑤裹緊鬥篷,在蕭飒秋風中再度穿過狹窄幽深的夾道,朝東南方而去。
那是乾清宮的方向。
*
暮色無聲無息籠罩了下來,遠處漸次傳來宮門落鑰之聲,在寂靜中尤顯凝重深沉。重檐庑殿下,新近更換的绛朱宮燈被一盞盞點亮,橘紅光暈在風中搖爍不已,映照着站在殿前白玉台上的人。
他正凝神看着不遠處的鎏金香爐,一襲盤雲錦繡的蒼綠曳撒,仿佛與這沉靜暮色融為一體。
身後殿門輕響,年近半百的内侍伛着腰悄悄出來。
他隻略側了側臉,低聲問:“怎樣了?”
那人搖了搖頭,道:“咳得厲害卻還在罵着,一會兒惱怒瓦剌進犯邊鎮,一會兒又說宮裡不夠熱鬧,顯不出壽誕将至的氣派。”
“李太醫和黃太醫都勸不住?”他輕歎一聲,忽而發現了什麼,向遠處揚了揚下颌,“尤祥,你看看那是誰?”
尤祥一怔,眯着眼仔細望過去。
昏暗夜色下,宮道尤顯空曠,有人正朝着乾清宮行來。晚風疾勁,帶着幾分蕭飒秋意,吹拂起女子長裙細褶,在廊上的宮燈斜照下,宛如銀波漣漪,蕩漾湧動。
階前小内侍望到這女子身影,出聲喝問:“什麼人?”
女子低着頭,來到玉石長階下,略顯不安地道:“長春宮,婕妤棠瑤。”
尤祥心裡一震,不由望向近旁的年輕人。
小内侍大吃一驚:“棠、棠婕妤?!什麼時候了,你怎麼自己來這……”
“我是有事想要求見萬歲。”說話間,她微微擡起臉。
但見前方白玉長階直如通天,正殿大門前鎏金香爐好似猛獸盤踞,光影明暗中,有兩人正站在那裡。
皆着曳撒,一蒼綠一青藍。靠近香爐的那一位年紀應該很輕,身姿秀挺,曳撒上彩繡斑斓,雖看不清圖形,也顯然品級不低。
“兩位公公,煩請通報一聲。”她攥着袖子,努力鎮定下來,朝上方笑了笑。
尤祥被這看似純良的俏麗笑臉晃了晃神,心道果然名不虛傳,便有意沉着聲回應:“萬歲已經歇下了,有什麼頭等大事要在這時候來求見?”
棠瑤訝然:“這不是才天黑麼?聽說萬歲通常不會那麼早就寝……”
“萬歲今日有些勞累,你有事,改日再來!”尤祥态度生硬地回了一句,又瞥向旁邊的人。
棠瑤心裡一沉,眼見另一位年輕的尚未開口,或許還有回旋餘地,不禁踏上一步:“還請公公憐憫。實在是因為聽聞萬歲壽宴在即,要放一批宮人返鄉。我想着雖然不能跟她們一樣離開宮廷,卻也希望萬歲能開恩,容許我出城找一所古寺,為逝去的母親禱告念經……”
她已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楚楚可憐,誰知那年輕人隻望着香爐不出聲,還沒等她說罷,轉身便走。
“請留步……”棠瑤情急之下,還待上前,忽聽得殿門一響,有老者踉跄而出,險些跌倒在地。
“怎麼了?!”尤祥與門旁的小内侍連忙上前攙扶,那年老的醫官雙手發顫,大放悲聲。
“萬歲爺,萬歲爺他……一口氣沒喘上來……”
話音未落,原本在門外的數人飛快入殿,乾清宮中頓時嘈雜不絕。
呼喊聲,哭泣聲,呵斥聲,嗡嗡盤旋交錯混亂。棠瑤頭腦一時空白,甚至有種虛幻到極緻的感覺。
愣怔半晌,才回過神想要趁亂而走,卻聽得咔咔數聲,正殿殿門已被重新打開。
兩列換上了麻衣的小内侍持着明燈低頭而出,從上至下站滿玉石長階兩側。
晃動不已的燈火,讓棠瑤有些暈眩。
寂靜中,先前那個身着蒼綠曳撒的年輕人,再度從乾清宮中沉步緩出,目光凜冽掃視衆人,終于開口,卻是少年清音。
“萬歲爺龍禦歸天,速召各監各局掌印尚儀來此。尤祥,你帶人傳訊于宮外,告知各部司四品以上官員即刻入宮。天明之前,務必将一切辦妥!”
數聲應承後,衆人飛奔而去,不多時,宮門方向雲闆聲起,琅琅然回蕩盤旋,漸次曼延。
棠瑤望着那人一步步走下長階,站定在距離她隻有三級的台階上。
剛才一聽到他開口,棠瑤就已背脊發寒。
話語清寒不含情感,正如前幾天,将她強行按到水中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