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聲盤旋回蕩,麗正門城樓上方衛兵持戟拜迎。聲沉沉朱紅正門緩緩開啟,也不知從何處趕來的官員衛士們魚貫而列,撩繡袍,整戎裝,齊齊跪拜于城門兩側。
浩浩長街上早已無一個百姓,三步一衛,五步一兵,肅面沉眉,俨然金剛凜然。而在胡同裡、角落裡、店鋪内,憂懼不安卑微至底的百姓們匍匐下跪,黑壓壓擠作一團。
九月西風從遠處卷入京城麗正門,杏黃赤紅玄黑各色旌旗獵獵招展,棗紅雪白高頭駿馬佩玉懸鈴昂首跨來,亮堂堂刀劍戟戬晃耀明光,齊整整儀仗衛隊神風朗朗:盡簇擁着隊伍中間那一輛玄黑色馬車。
車行平緩無聲,車頂四角皆垂三枚形制一緻的杏穗銅鈴,行動間杏穗簌簌,銅鈴輕晃。
車門上精雕細刻着四爪蟠龍,淩駕于雲海蒼茫之上,圓目激睜,長尾盤旋。
城門長街兩側官員衛士皆高聲拜頌,坐于車内的人隔着青色紗簾望向外面,卻覺無端心煩,屈起指節按壓眼角,輕聲喚來随行的幕僚。
“那群内閣臣子們怎麼樣了?”
“内閣傳來消息,劉中定和林晔執意要等皇太孫靈柩歸來,說要親自确認皇太孫是否亡故。另外左軍都督梁嘯、大理寺卿施鶴軒也偏向那邊,隻不過這兩人沒那麼頑固不化,應是首鼠兩端之輩……”
“他們難不成還要開棺驗屍?倒真是膽量不小。”他冷哂一聲,又問,“褚廷秀的棺木現在運送至何處了?”
那人盤算一下,道:“已過大同府,不出十日應該也能運抵京城。”
晉王悶哼一聲不說話,那人又道:“殿下放心,自晉地到京城,沿途各州府盡是您的親信,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與自己的前程過不去。”
車内的人過了片刻,才又緩緩問:“宮裡呢?”
幕僚緊貼車窗,低聲道:“章貴妃至今還不時哭嚷,說皇太孫死得蹊跷,内閣裡那幾個不知變通的都曾受到過她的召見……”
“不識趣,她以為自己是誰?無知蠢人。”他低斥一句,側過臉去淡淡道,“殺了吧。”
“是……”幕僚低頭後退。
号角聲依舊盤旋不絕,拜頌聲回蕩長街。
而在長街畔齊齊跪拜的人群後,褚雲羲沉默站于金黃銀杏樹下,望着這煊赫陣仗由遠及近,終至正前。
“你是何人,還不下跪?!”儀仗最前的金甲衛士一眼望到他的身影,在馬背上厲聲呵斥。
褚雲羲攥緊刀柄,指節間血迹未幹,猶帶溫熱。
“進來!”棠瑤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拼了命将他拖向後方。褚雲羲憤然回首,她緊緊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抵在磚牆角落。
“還想沖出去?”她因緊張而聲音微微發顫,眼神卻冷硬,直望到他眼底,“再厲害的身手,能抵得過數百上千的鐵甲衛士?!他是日夜兼程奔赴京城,即将入主皇廷的藩王,能承認你的身份,跪拜相迎?!”
褚雲羲眼中似火燃燒,卻又一瞬寒涼覆雪。
棠瑤趁此機會抓住他的手,便将其推進了斜後方的一家門戶。
*
“吱呀”一聲響,木門迅速關上落了闩。褚雲羲這才留意到心急慌忙關門的少年,正是剛才自己救下的那一個。
少年還怕外面闖進人來,艱難地拖來雜物堆在門口,随後才氣喘籲籲地道:“應該沒被他們發現。”
一旁的棠瑤向褚雲羲揚起臉:“剛才他在後面急得要命,叫你好幾次,你卻像入了定似的!”
“要是被錦衣衛抓去,那可是不死也得掉層皮!”少年抹着頭上的冷汗,此時裡屋傳來一陣咳嗽聲,接着有婦人急切喚道:“歡郎,你在和誰說話?”
少年連忙整了整衣衫,拖着傷腿往裡屋走。“娘,我剛才在外面遇到些麻煩,多虧一位大哥相救,我就讓他進來歇歇再走。”他小心推開門,“晉王入京城了,街上都是錦衣衛,不容人走動。”
婦人焦急地問:“你遇到什麼麻煩了?是誰欺負你嗎?”
“沒有……我本想去對面藥鋪,衛兵卻不讓,不過沒事了!”少年探進身去,“娘,我能讓恩公進屋坐坐嗎?”
婦人忙應了一聲,少年便盛情相邀。褚雲羲本不想進去,然而這小院中除了一些雜物柴草外,連可坐的地方都沒有,加上看到棠瑤已經往裡走,猶豫之後,便将沾血的繡春刀卷入青緞中,緩緩邁入屋中。
堂屋中隻有簡陋的桌椅,他剛剛坐下,便聽裡面傳來婦人驚慌的叫聲。原是她發現了少年臉上的傷痕,忙不疊問長問短。少年輕描淡寫解釋一番,過不多時,便攙扶着一名瘦弱的婦人從裡屋出來。
婦人見了褚雲羲連聲感謝,若不是少年勸阻,她幾乎要當即跪下磕頭。褚雲羲微微蹙眉,向她伸手示意:“不必如此,大娘身體抱恙,先坐下再說。”
那婦人這才扶着椅子坐下,吩咐歡郎去廚房生火,又滿眼誠摯地邀請兩人留下吃點東西。褚雲羲看着心中不忍,想要出言謝絕,棠瑤卻點點頭:“多謝您了,我們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出門,就先在這裡歇歇。”
他不悅地掃視她一眼,婦人聽後自然欣慰,就連精神也好似強了不少,起身便去了廚房。褚雲羲側過身,向棠瑤低聲道:“若是引來追兵,隻會牽連這母子兩人。”
“現在儀仗未走盡,街面全是衛兵,我們根本沒法出去。等外面安靜之後,再走也不遲。”棠瑤從桌底下遞給他一物,“把刀收好,小心吓到人家。”
褚雲羲低頭一看,卻是繡春刀的刀鞘。他一挑眉,問道:“你哪裡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