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斷定走到底是沙灘,于是一步接着一步,深入濃霧中。
下樓的動作形成慣性,踩空倒下的時候根本毫無預兆。
身體一抖,陳感知醒了。
眼皮睜開合攏,似乎還不适應光線。脖子有些酸了,當作枕頭的物體也有些硌人。耳邊傳來壓低的講話聲,不自然的清嗓,算不上爽快的回答,吞吞吐吐,還包含一些扭捏。
他意識到那是傅集思,揉着脖子起來。
傅集思肩膀一輕,見他醒了,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别說話的動作,繼續對電話那頭應着。
“嗯,我馬上到站了,下一站就是。”
“吃了……哦,還沒吃……真的嗎?嗯,好的。”
含糊的回答,讓人不明白在談論什麼。陳感知活動脖子,捏了捏酸脹肌肉,恰好公交車廣播播報路川巷即将到站。
傅集思坐在裡面,指了指門口對陳感知說:“我到了。”
他起身給她讓座出來,也跟着下了公交車台階走到門邊,一人拉着一邊扶手。
傅集思說:“我到了,你也回去吧。前面沒幾站可以直接返程,别下車了。”
“那不行,”他拒絕,“哪有送人送到公交車站的,再怎麼說也得看你進家門。”
“别吧。”傅集思為難,左思右想,幹脆放個大招,“我媽來了。”
反正這是事實。
陳感知神色詫異,這時路遇最後一個紅燈,公交車刹車停下,兩個人的身體呈平行狀傾斜。
停下的空檔裡,他說得理所當然:“我去打聲招呼。”
“别!”她連忙制止,“你可千萬别讓她看到你。到站就散了吧,你趕緊走。”
他不解,眨巴眼睛覺得奇怪,綠燈點亮時去問她:“為什麼?”
傅集思更是一臉疑惑,整張臉仿佛寫着“你自己心裡清楚”。但看他貴人多忘事的樣,似乎絞盡腦汁也理解不了為什麼,除了男女層面,還有啥?總不可能以為他是個居心叵測的跟蹤狂吧。
“因為,”傅集思就事論事,實話實話,誠懇且沒有不好意思,“因為我媽不喜歡你。”
公交車到站,停車,車門配合汽笛音效打開。
陳感知的臉沒有想象中難看,他隻是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又恢複了正常,好像傅集思隻是說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這個世界這麼大,人這麼多,有人愛有人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在這個社會漩渦,保持情緒穩定才是當務之急。
他仍然是文質彬彬、溫和禮貌的模樣,手一托,讓傅集思先下車,說他下了車會打個車走。
“我确認完你到家就走,不會讓你媽看到的。”
多大的人了,還在玩這種情窦初開時避開家長的把戲。傅集思覺得無語,但這話确實沒有歧義。
隻是下了公交車,踏上公交車站高出一節的石階,陳感知在後面撞到她的肩膀,小心推着她往前走兩步。
“怎麼了?”他低頭去看她,再順着視線看見了車輛信息旁的那個身影。
兩個人同時頓住。
秋風落葉,空寂的巷子口,公交車餘音越來越遠,安靜得要命。
關赫麗站在那裡,手裡提了一個包,還有一桶保溫盒。
發出亮光的車輛信息闆讓兩個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隻知道她站在那,隐隐給人一種被抓包的窘迫感和莫名其妙的壓力。
傅集思先反應過來:“媽……”
陳感知也跟着變換了表情:“阿姨。”
關赫麗走近,她的表情才清晰起來。她隻是看着眼前的一對男女,眉眼一彎,笑得親和,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男生:“感知。”
原來她還記得陳感知啊。
陳感知連忙點了點頭,“阿姨你好,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重新和集思聯系上了嗎?”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徑自又将話頭轉向傅集思,“不是說在加班嗎,集思?”
“是在加班……”傅集思像個說謊被抓的小孩,此刻毫無底氣,“然後路上堵車,回來就晚了。”
不過八點多而已,就算單純出去吃個飯再回來也差不多時間,根本不算晚。
關赫麗的目光像審視,又像淩遲,一寸一寸試圖剝開你為圓謊而編撰的更多謊,她試探問:“吃飯了嗎?”
“還沒吃。”
越過傅集思,她又看陳感知,“感知呢?”
“……沒有。”
“那回去先吃飯吧。”關赫麗特地朝陳感知笑了笑,“感知一起來。”
家長點名,誰在這個時刻還敢不從。
26歲的兩個人,畏手畏腳跟在關赫麗身後,一直往巷子裡走去。
打開家門,關赫麗彎腰去換拖鞋,不着痕迹觀察了一遍鞋架,沒有男士拖鞋。于是順手牽出一雙大碼女拖,放在了陳感知腳邊,“感知将就一下。”
他受寵若驚,又是彎腰,又是說好,又是道謝。
傅集思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擺,努努嘴,把“你慌什麼”這句話用眼神電波傳送給他。
陳感知故作鎮定,拿拳頭碰了碰自己肩膀,把“不在話下”的信息回複給她。
而事實是,看到關赫麗,陳感知就會想起高二那年辦公室裡的經曆。
他和這位慈眉善目的長輩隻見過兩面,高二時是第一面,今天是第二面。時間過去這麼久,她還記得他,甚至傅集思還能斷然地說出關赫麗不喜歡他這句話,說明這件事根本不需要存疑。
關赫麗不喜歡他,是真的。
他怕關赫麗,也是真的。
說起緣由,大概就是因為傅集思。
保溫盒裡的飯菜還熱乎,菜色豐富,營養均衡,賣相也不錯。
26歲的兩個人同坐一排,在大家長的注視下,硬着頭皮動起了筷子。
做客人的,自然要謹記懂客氣。他問關赫麗怎麼不吃,關赫麗說在車上吃過了,此時雙手交疊放在餐桌上,讓陳感知多吃點。
不經意間,又聊到傅集思的工作,問她怎麼學校的事情還需要晚上加班,上次周末也是,學校裡的工作能有多忙,竟然在關赫麗這裡能兩次用上“加班”這個詞。
傅集思言簡意赅:“要校慶了。”
“哦,校慶。”關赫麗得到信息,“那感知呢?和集思偶然遇到的?”
偶然遇到,是年輕人慣用的借口,關赫麗似乎了然于心。
“不是——”
“媽,”傅集思插嘴打斷,“在吃飯呢。”
“媽媽就是好奇。這段時間沒見你,你好像又瘦了點,真有這麼忙?”
此時的情況可不是針鋒對麥芒,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連吱聲都會被判為合夥同謀。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卑微?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陳感知撂下筷子,解釋說:“阿姨,這段時間集思忙校慶,主要是對接我們公司贊助的事情。是我沒控好上班時間,下班才拖延了。”
“對接你們公司贊助?”
他在雙膝上摩擦出汗的手掌,“是的。”
“那應該是挺忙的。”
禮數在這個時候發揮,陳感知說吃飽了,感謝的話倒了一堆,關赫麗笑笑,沒應,起身走了。
傅集思在他準備離桌的時候拉住了他,語氣命令:“坐下。”
他呆呆地又坐下,聽她把後話講完。
“把飯吃完,我媽不喜歡别人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