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邵代柔整個人都是懵的,這會子靜下來,好歹算是反應過來了,怕到底還是有點怕的,但是内心的恐懼解救不了跪得發麻的雙腿,邵代柔小聲道了句“對不住啊”,慢慢從跪坐的姿勢變成背對着牆靠坐。
這下是正正面對着棺椁的方向了,錢嫂子剛才的話猶在耳邊,邵代柔一邊往火盆裡塞着紙錢,一邊嘴裡絮絮叨叨:“英雄啊,既然我和你沒做成一天真夫妻,那就是咱倆有緣無分,我給你多燒點錢,你可千萬别來找我了,下輩子要是還遇見,咱倆做兄妹,做姐弟,叔叔和嫂嫂也成啊,反正什麼都行,啊,你放心去就是了。”
越到後面,語速越快越急,像是生怕得到什麼留戀的回應似的。
呼呼的北風吹得火光跳動,幸好,回答她的隻有風聲。
外頭喧鬧得很,之前李家人還裝模作樣嚎一嚎,現在是沒人哭了,靈堂外頭搭了棚子,棚子裡開牌局,一桌又一桌,哄笑聲伴着嘩啦啦的搓牌聲,北風吹起白幡,酒菜香氣一陣一陣飄進來。
邵代柔跳大神似的的躍動火光晃花了眼,一擡頭,瞧見離她最近的白布嘩嘩乍掀開來,差點被吓撅過去,還沒待她凝神看清楚,先聽見咋咋呼呼一聲抱怨——
“哎呀臭死了!”
這大不敬的話反倒叫邵代柔的心落回了平地上,她暗松一口氣,擡起頭來叫人:“大嫂。”
靈堂後頭,按道理尋常人是不好進來的,可邵代柔的大嫂金素蘭是縣令的掌上明珠,在青山縣幾乎能橫着走,一向是想幹嘛就幹嘛。
金素蘭帕子捂住口鼻,衣袖再捂住帕子,皺着眉頭走進來,環視一周,“怎麼就你一個人?”
邵代柔抿着嘴幹巴巴笑了一聲,“鬼知道呢。”
金素蘭當即呸呸呸了好幾聲,空閑的手往她肩上抽了一下,“你這張嘴喲!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就不怕犯忌諱!”
邵代柔捂着肩告饒,實話答了:“僧人們都去吃飯了,李家那幾個小的嫌悶都跑了,我懶得捉他們。”
“一幫偷奸耍滑的爛東西。”金素蘭低低哎了一聲,說正好,“你娘正念叨你呢,趁現在沒人,我把她帶進來瞧你一眼。”
說着,也不等邵代柔同意,素蘭像一陣風一樣溜走,又像一陣風一樣帶回了秋姨娘。
“代柔!”
“姨娘。”
到底是親娘,一看見女兒坐在冰涼的地磚上,秋姨娘就心疼得緊,哎喲哎喲低聲叫喚着,蹲下去給邵代柔捶腿,壓低了嗓音埋怨她:“其他人都跑了,就你老實,也不知道躲躲懶。”
“我就覺得他——”邵代柔說話就咬着了舌頭,怎麼稱呼李滄呢?讓她脫口叫先夫?她總覺得哪裡别扭叫不出口,“我就覺得李将軍也挺可憐的,明明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身後卻無人為他緬懷,我給他多燒點錢,送送他最後一程。”
半途戛然的稱呼怎麼聽怎麼别扭,秋姨娘鼻子一酸,女兒這就成了寡婦,她自己給人做妾,到底有多少心酸自己心裡頭清楚,但好賴是男人還在,将來再混也勉勉強強算是有個盼頭,寡婦不一樣,女人的日子到這一日就算是到頭了,未來隻剩下一日黯過一日的灰暗……
眼淚都在眼眶裡轉悠上了,可轉頭一看閨女,腿腳凍得冰涼,一張小臉卻被火盆烤得通紅滾燙,秋姨娘硬把眼淚憋回去,強擠出一個幹癟的笑容來,視線轉到仿佛像一座黑山的棺椁上,強行轉移了話題:“造孽哦……身前四處奔波,身後也沒個安穩,還得千裡迢迢跋涉這老遠。”
“李家宗祠還在,落葉歸根,到底是要埋回祖墳裡嘛。”大嫂金素蘭的聲音隔着厚厚的布料傳出來,甕聲甕氣的。
“對了,”素蘭又緊跟着問,“聽說是衛勳衛将軍親自扶的棺?”
秋姨娘說可不是嗎,“我聽老爺是這麼說的。”
素蘭啧啧咂嘴,“你說說,這得是多大的臉面……”
邵代柔靜靜聽着你一言我一語,仿佛在聽旁人的故事,心中起不來任何波動。
想她及笄那年訂了親,十六歲出嫁,等到現在,滿打滿算其實也不過是四年多五年的光景,區區五年罷了,倒像是她整個前半生都陷在無窮無盡的等待中,從少女心等成了婦人心,等到悸動的能力都失去,等到心都在光陰中一寸一寸燒成了死去的灰燼。
李滄病故的噩耗,也不過是往她的這堆灰裡再砸上一捧黃土,再無波瀾。
三人閑話了一會兒,秋姨娘伸長脖子從白幡的縫隙裡望了望外頭,說:“我得走了,夫人曉得我到後頭來了,一準要惱我。”
邵家阖家,大務小事一應仰夫人秦氏鼻息,夫人人倒不是壞人,就是常常在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上規矩比天大,這會兒必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手腳,不然早就闆起臉扔冷眼刀了,肯定得說邵代柔送别亡夫是正經應當,秋姨娘是邵家人,是外人,貿貿然闖進靈堂後頭,别人要看笑話。
也不知道這鄉下地方的,誰會覺得親娘來瞧閨女一眼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