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顧雲籬搭指在唇,聽着外面一陣紛亂。
鄭烨大喝了一句“什麼人”,緊接着,便是幾道刀劍相撞之聲,還沒等兩人反應,就聽一道疾風而過,瞬間破開了兩人面前的船艙木門!
夜風登時呼嘯而來,灌進船艙之内!屋内器具搖晃碰撞,手中的燭火也瞬息間被熄滅,大風一過,立刻便吹起了顧雲籬的衣角,隻聽“嗡”得一聲,眼前的清霜迅速抽劍,架住了從夜幕裡猝然伸進來的一刀!
“乒乓”兩聲,清霜“啧”了一聲,挑掉了來者的長刀,正要繼續進攻,便聽得身後蓦地傳來涼涼的一聲:
“别動。”
冷汗沁出,身後亦有不速之客,泛着陰涼的刀鋒不知何時已架在了自己脖頸邊,顧雲籬手探進衣袖裡,指縫間正捏着一柄小刃,還未能取出來,那人便提着刀鞘打了一下她肘臂的麻筋兒,冷聲道:“都說了别動!”
清霜憤憤轉頭,身後也已湧來這幫入侵之人,鄭烨一同被押了上來,嘴裡還在嚷嚷着叫罵。
燭火被重新點起,顧雲籬眼前這才明亮起來。
小小的船艙,此時擠滿了人。
清霜的劍被扔在地上,被幾個一身黑衣的人架住動彈不得。
來者四五人,一身墨色的夜行勁裝,皆備以兵刃,似是來者不善。
“幾位,我們不過是押一批藥材而已,犯得着你們如此大動幹戈?”鄭烨看向顧雲籬,眼裡有些許愧疚,再看那幾個黑衣人,又憤憤起來。
“如此說來,你們當真是押藥材的。”身後的人冷冷出聲,顧雲籬卻感覺架在脖頸上的刀鋒往開挪了半寸。
“我等皆是清貧之人,隻求保命,若你們為劫财而來,我床頭那小箱子裡都是财帛,你們拿去便是。”約莫出來這幾人似乎并不是為了害命,顧雲籬身體放松了幾分,嘗試着開口。
“我不要你們的錢财。”身後的人回,“這船上,可有郎中?”
四下安靜了幾分,清霜眼裡莫名其妙,盯着那人,又目光探尋地看向顧雲籬。
未幾,顧雲籬覺得有些口幹舌燥,開口道:“我便是郎中。”
這話說完,她便感覺周遭那幾人松了口氣,緊接着,脖頸邊上的刀也撤了下去,那人按住她的肩頭,以命令的口吻道:“如此正好,你立刻穿好衣服收拾東西,随我上船,給我家主人醫治!”
原來,這幫人是有求于人。顧雲籬瞥了一眼這幫人還未來得及收入鞘中的刀劍,忍不住一哂,這無論如何也不是求人的态度。
沒等她同意,這人便一把松開了她,扯着另外幾人向外走去。
“慢着,将她留下來。”
她指了指清霜,又道:“她是我的藥童,需為我洗針煎藥。”
那人看了一眼清霜,勉強點了點頭。
一出船艙,顧雲籬這才看見,自己這艘小船邊又泊着一艘船,比自己這艘大上些許,她被不由分說地架上了船,入眼的便是滿地的血迹。
這艘船,方才發生了激烈的打鬥,此時甚至還有沒來得及收拾的屍體。
清霜揪着她的衣袖,眼裡的戒備中多了些無措。
顧雲籬伸手拍了拍她,定着神跟着他們上了甲闆二層。
室内燃着通明的燭火,彌漫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群人在中間黑壓壓地圍着什麼,見來了人,一個個張望過來。
這群人訓練有素,迅速退開,她也總算看見了被圍在中間的那位“主人”。
他一身灰色的儒士袍,四五十歲的模樣,蓄着短須,眉心處還有一道經年的深疤,此刻,他面色慘白,嘴唇烏紫,前胸袒露開,左肩處,一道傷口觸目驚心,橫亘在那處,還在不停往外滲着烏血。
幾乎沒有思考,顧雲籬立刻便斷定了:此人中了劍毒。
由不得兩人再猶豫,押着兩人黑衣人便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寒刀架上脖頸:“還不快治!”
顧雲籬吸了口氣,穩住呼吸,接過清霜遞來的鑷子。
醫者仁心,她絲毫沒有怠慢,施針封住穴道,仔細比對劍上殘留的餘毒,直到喂這儒士吃罷了藥,這才停歇下來。
接過清霜遞來的帕子擦汗,那群黑衣人趕忙又圍了上去查看那人的狀況。好在那遍針藥是生效了,他唇上烏紫退下,呼吸逐漸平緩。
顧雲籬目光複雜地看向那群人,眼神逐漸幽微。如此架勢,這群人絕不是什麼尋常商人官員。若因此淌了渾水,惹禍上身,便是得不償失自找麻煩。
輕輕舒了口氣,顧雲籬閉了閉眼,扶着船舷站起了身,欲和這幫人辭行。
而就在這刹那,圍在中間的一人衣擺下垂,動作間,一角金色驟然從漆黑的衣料間洩露。
那是一塊瑞獸金龍雕紋腰牌。
放觀大豊,細數所有朝廷、衙門亦或是江湖之上的幫派,隻有一股勢力在如此嚣張地使用着本隻有皇帝能夠使用的金龍紋飾。
——中原龍門。
海風驟然呼嘯而過,吹入顧雲籬耳中,卻宛如驚天響徹起一道驚雷,霎時間将她的臉劈得煞白!
眼前似乎又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妻離子散的悲歌之中,顧雲籬看見有人舉起了火把,冷漠地注視着自己,随後,無數火把在夜幕中燃起,将房屋瓦舍、垣木橫梁燃燒殆盡。
他們深色的衣角紛飛而起,露出裡面掩藏的金色龍紋腰牌,眼前的一切虛化起來,轉而又戲劇性地與現實中的那塊腰牌重疊。
幾乎是刹那,顧雲籬抓起清霜的手,将她扯了回來。
“姐……?”
手指抵上她的唇瓣,清霜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顧雲籬。
“走,不必知會他們!”顧雲籬壓低了聲音,拉着清霜便走向了兩艘船之間搭起橋梁的甲闆。
鄭烨正在那頭心急如焚地等待,見兩人疾步走了過來,立刻便迎了上來。
“顧娘子,你們……”
顧雲籬卻打斷了他:“鄭官人,勞煩你撤走甲闆,咱們掉頭繞路!”
清霜也急急忙忙跟上她,眼底裡雖有不解,但卻沒有質問反駁,因為此刻,顧雲籬的臉色前所未有的慘淡凝重。
“可是……”
“多出來的日頭,我照樣雙倍付給你工錢,鄭官人,這一路上颠簸兇險,還碰上這檔子事兒,待行至終點,我請船頭們喝酒。”
她語氣不容置喙,态度堅決,話音剛落,便轉身進了船艙,不給鄭烨再說話的餘地。
左右她才是雇主,思來想去,鄭烨立刻吆喝了人去辦。
片刻後,船果真如顧雲籬所料開始傾斜轉舵。
那群人應當注意到了自己的動作,顧雲籬指尖冰涼,揪着身上的衣服,不放心似的撐開窗向外望了一眼。
這艘商船已經離他們有了些距離,而夜色之中,那艘商船的船舷邊,黑漆漆地站了幾人。
烏雲遮月,幾絲慘淡的月光吝啬地灑下,在他們皮質的黑衣上閃出點點寒冷又肅殺的光來。哪怕是清醒着,噩夢裡的一切還是控制不住地湧上腦海,叫嚣着要将她拖入地獄。
“啪”得一聲,她拍回窗扇,手指不知何時已經攥成拳頭,緊緊地掐在掌心,将皮膚都掐出泛白的血印。
仇恨、恐懼、不甘、懊悔一齊湧上心頭,她有些失态,呼吸不勻,清霜吓呆了,倒了水給她喝:“姐姐、姐姐!你到底怎麼了!”
視野裡小姑娘一臉的驚慌,她鎮定住心神,默不作聲地調息,過了良久,她眼睫輕顫,搭上清霜的手:“我沒事、我沒事……”
清霜仍舊擔憂,卻忍不住問:“姐姐,那船上的人是誰?是否跟他們有關?”
“中原龍門。”顧雲籬答,“那金龍腰牌,我不會認錯的。”
江湖之中,勢力紛繁複雜,小門小派林立,而屹立百年的大派卻僅僅那麼幾個,而自大豊建朝後,朝廷能與江湖和諧相處了一百多年,龍門在其中作為紐帶可謂功不可沒。
它被人诟病為朝廷鷹犬,又異于三司,一方面直達皇命,另一方面,又半隻腳踏進江湖,從江湖中為皇帝招攬人才,納為朝廷所用。
也正因龍門的存在,為朝廷和江湖免去了不少沖突與矛盾。
“能被一群龍門衛如此看重之人,隻會有一人不錯。”
“一人?”
“正是當今中書省同平章事,右仆射右相。”
當年的舊事,顧雲籬知之甚少,但直覺告訴自己,當年的隐情之下,涉及左右兩相權力相争,這位右相定有一席之地。
那夜火燒雲府的一切仍舊曆曆在目,她畢生不敢忘,而那群縱火的龍門衛,便是灰飛煙滅她也能記得。
清霜對于她的舊事隻略有了解,這一直是顧雲籬不可揭開的傷疤,她平常更不想平白揭人的傷心事,遂從不過問。見她又憶起往事,清霜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不要想了,快睡吧,這會兒正該休息了。”
顧雲籬也知道憂思過重勞心傷神,點了點頭,翻身卧回榻中。
清霜小心翼翼地将燭台蓋上燈罩,安撫了她幾句,便惴惴不安地到另一間休息。
她本是打算守着顧雲籬,一聽到她有問題就立刻沖上去的,可這一晚奔波太多,她也疲累,一沾榻,困意便潮水般襲來,眼皮耷拉着,沒一會兒就沉進了睡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