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船行無阻,不過兩日,便抵達了杭州府,兩人換乘馬車,趕在傍晚前夕終于抵達了臨雲鎮。
拜别鄭烨,付了工錢,再将敕令返還,顧雲籬便租了幾個人力趕着馬車回到了臨雲醫館,前腳剛沾地皮,後腳,傾盆的大雨便如注,沒幾下,啪嗒啪嗒便将地皮打濕了。
告别深春的最後一場春雨下過,農忙開始如火如荼,宣告着炎熱的夏日即将襲來,臨雲鎮不過片刻便安靜了下來,僅有些沒來得及回家的人在來往奔跑。
清霜把閉店的牌子向外一擱,徒手扛起一個大箱子,頂着雨幕跑回弄堂。
弄堂裡煮了茶,顧雲籬搬了小木凳子,和清霜一起坐在檐下拾揀藥材。
雨幕如珠簾,擋住兩人視線,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不過一會兒,大雨收勢,漸漸轉小,淅淅瀝瀝起來。
清霜打了個哈欠,剛想抱怨一句無聊,便聽得醫館的那扇木門被毫無征兆地敲打起來。
“啪啪啪!”三聲,聲音急促,間隔極短,聽得人心驚肉跳。
清霜吓了一大跳,從凳子上彈起,拾起斜靠在門口的紙傘便要去看個究竟:“大雨天的!外面不都是寫了今日閉店嗎,怎麼還有人來……”
“大約是急病,你去開門。”顧雲籬站起身,将藥簍蓋好,看着清霜将劃門的門闩取下,這期間,那敲門聲仍舊,劈裡啪啦的雨點聲中,顧雲籬聽見了門外的人似乎在崩潰地大哭着。
門甫一打開,清霜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闖了進來,她趕忙躲閃,那人便栽進門檻内,摔在了地上,濺起一大片水花。
“你這是幹什麼!”清霜額角抽抽了一下,趕緊就将她扶了起來。
來者,是一個看着十七八歲的瘦弱少女,穿着不知誰家府上的丫鬟服飾,她一邊撐着清霜起身,一邊崩潰地嗚咽大哭,臉上濕哒哒地全是水漬,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仔細一看,她渾身濕透,手上也沒有雨傘,竟然像是冒着雨趕來的。
顧雲籬愣了一瞬,倒是清霜率先認出了她:“是你!你怎麼又來了!”
這個“又”字,一下子便喚起了顧雲籬前些日子的回憶,她頓了一下,恍然明白了。
原來是她。
兩個多月前,她們行醫至臨雲鎮,因着鬼醫弟子的名号和高超精絕的醫術,引得整個不少江湖人士,凡是患病的都趨之若鹜,就連周邊府縣都聞名而至,這小丫頭便是其一,還算印象深刻。
至于為何印象深刻……顧雲籬眯了眯眼。
“神醫、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子!求求您了!”小葉站定,當即便又跪在雨幕裡,磕着頭懇求起來。
顧雲籬一驚,趕緊上前将她扶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小葉哭得慘然,就連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她扶着顧雲籬的胳膊:“求求您了……我家娘子前幾日便高燒不退,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顧神醫,我知道你醫術高超,肯定有辦法的!現如今隻有你能救我家娘子了!”
顧雲籬眉頭皺了起來,空懸的兩隻手在衣袖下緩緩攥緊。
懸壺濟世自是醫士之本,若人有病災,自當全力以赴。可顧雲籬還是猶豫了,原因無他,皆因為這小葉嘴裡喊得“娘子”,身份特殊——正是前幾日遇到的那位右仆射的女兒。
前幾次她來求醫,锲而不舍,她暗暗想,到底是右相家的女兒,左右治病的錢和功夫都是有的才對,再加之,她身份特殊,自己全然不想淌這趟渾水,故而每一次都選擇了拒絕。
可如今瓢潑大雨,尋常漢子都着急回家避雨,她卻冒着大雨前來,恐怕是真的危在旦夕了。
她本以為,那位娘子出身官宦之家,家中是食朝廷俸祿的,總不會連一個看病的都請不起,如今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你慢些,”顧雲籬替她順了順氣,“你家娘子……怎麼了?”
小葉淚眼朦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打着嗝:“我、嗝!我家娘子,三日前舊疾複發,高燒不退,整日朦胧、嗝!說着胡話,如今就連出氣兒都稀薄如紙、嗝!顧神醫,求您了,求您跟我去救救我家娘子……”
說着,她似是力竭,癱在地上,手卻仍牢牢抓着顧雲籬的衣裳。
清霜少見這種要死要活的陣仗,有些着急,看向顧雲籬:“姐姐,怎麼辦……”
顧雲籬垂首,看着小葉,眼神複雜無比,一杆秤在她心中搖擺不定,使她猶豫不決。
小葉似乎看出來了什麼,扒着她又道:“顧神醫,小葉不求别的,您隻要拉我家娘子出鬼門關,這條命任您處置!求您了,我家娘子是個很好的人……她、嗝!她、她不該如此!”
沉默了良久,顧雲籬覺得手心裡一痛,才回過了神。
烏雲蓋頂,雨還淅淅瀝瀝,紛亂地打在心頭,她眉間湧上不忍,終是低下身,扶起了小葉。
“我隻救她這一回,這次過罷,你再不能來找我了。”
她蓦然又想起那個年幼記憶裡的人,将她抱在膝頭,教她讀書認字,也是他,第一次教會她行醫的處世之道。
醫者仁心,以高尚情操,行仁愛之術。無愧于天地,無愧于内心。
若為私情,那便是她的不是,她不該眼睜睜看着一個人的生命如此流失在自己眼前。
小葉驚恍擡頭,臉上浮起驚異的笑,乍一看她,又哭又笑,滑稽極了,她連連點頭,又想跪坐在地給她磕頭,半路又被清霜架了起來。
“清霜,你幫我出去租一駕馬車。”
半刻後,一輛馬車疾馳出臨雲鎮,攆着濕滑的泥路,向某處進發。
到江甯府時,已是黑夜,雨停了,烏雲卻仍舊蓋頂,似是還有一場大雨在醞釀着。
顧雲籬這才明白了那位“娘子”的處境。
小小的宅院,挂上一個“林宅”的牌子便是林家老宅,牆漆脫落,有的磚瓦年久失修已經破損,看着格外凄涼,不過好在宅院主人細心,裡面的花草都侍弄得不錯,内裡看起來倒沒有多麼狼狽。
小葉帶着兩人從後門小心翼翼地進入,一路上都在提防着什麼,直到到了一處“憑禦軒”後,她才敢放開步子走起來,同時,眼淚又撲簌簌地滴落下來。
推開門,兩人緊跟着走了進來,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濃重的病氣與苦澀的藥味,小葉步伐飛快,撥開内室的簾子,疾跑進去,在床榻前跪坐而下,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
帷幔重重,顧雲籬依稀可在那微弱的燈光之後看見一個模糊隐約的身影。
“娘子、娘子,你可還聽得到我說話?”那呼吸大約是微不可察,她聲音又急切了起來,哭腔又顯出來了。
直到半晌,顧雲籬才聽見裡面緩緩傳來一聲:“小葉……?你去哪了、咳咳!一天都不見你……”
聲音中氣不足,虧着一口氣,仿佛是使了千鈞力才發出來的,脆弱極了。
她心裡蓦地一顫,指尖忍不住顫抖起來。旋即,她半步上前,接過了清霜手裡的藥箱,迅速地打開。
小葉還伏在床邊,就見顧雲籬已走至榻邊,伸手将帷幔撥開。
第一眼,是那黑暗中白得有些醒目的幾圈白紗。
眼皮猛地抽動了兩下,顧雲籬吃痛似的眨眼,伸出手指探上她的額頭。
滾燙的體溫仿佛能灼燒皮膚一般,顧雲籬感覺手指抖了一下,這才适應了有些昏暗的床榻,細細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瘦的骨骼分明,脖頸細得不堪一握,下巴都瘦得發尖,就連裸露出來的皮膚五官,都透着一股揮之難去的病氣,那一頭黑發的映襯下,這人白得快要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想起來時路的馬車上,小葉告訴的她的名字,顧雲籬眼神暗暗,輕輕開口喚道:
“林慕禾。”
聲音很低,幾乎隻有她們兩人可以聽見。
也許是她指尖冰涼,也許又是林慕禾不适,顧雲籬感受到,手指下抵着的眉心,輕輕顫了顫。
片刻,顧雲籬看見她微微側了側頭,似乎是想要透過那道白紗看清自己。
她大概是沒有力氣說話了,抿了抿唇,艱難地擡起手,在她的習慣的黑暗之中摸索着。
直到觸碰到顧雲籬垂在腰際,冰涼的手。
緩緩地,像是用盡了力氣一般、像是握住了最後的那株稻草一般,她抓住了顧雲籬的手,是對她方才那聲呼喚的回應。
她便是林慕禾。
她病體虛弱,就連指甲蓋都顯現着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卻在此時,緊緊抓着顧雲籬垂落下的衣角。
“娘子,我請來了大夫,娘子會好起來的,娘子,别怕……”小葉語氣哽咽,可話至一半,她也忍不住淚意,淚水豆子般撒在灰藍色的床被上,洇開了一大片陰影。
感受到衣角上那點微弱的力道消失,顧雲籬恍神,林慕禾的那隻手已經脫力,搭在了床沿邊。
高燒不止,她還能仍然保持這一點清醒,當真能忍得下這病痛。
顧雲籬忽覺喉間幹澀發緊,她眨了眨眼,收回了試探溫度的手,轉身吩咐小葉:“别哭了,去打一盆熱水來,取一壺烈酒,為你家娘子擦身子降溫。”
小葉慌忙起身,擦幹了眼淚就出去準備。
清霜也将針包取了出來,将室内燭火的燭心撥的更高了些,她借着燭火看了一眼榻上虛弱的林慕禾,臉上也浮上了不忍。
與顧雲籬一樣,她也認為到底是當今朝廷命官之女,父親是食邑萬石的中書省宰執,理當吃穿不愁,過着比尋常百姓逍遙滋潤不知幾倍的生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