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在貓兒胡同口有間院子,院子是早年置下的,大屋不作間斷,也不用帷幔圍就,四面出廊,闊朗通透。
院中所栽多是老松細竹,溪亭畔一棵梧桐如蓋,疏落地挂着幾盞燈,紅彤彤的紗绫裹就,映着白皚皚的積雪。
周玉臣醒來時,隻覺得那燈光如紅日蓋在眼皮上,壓得她脹痛難睜。又兼身似籠蒸,腹如刃入,凜凜寒氣在腹中翻割攪動。
她撐着胳膊起來,先探了探身下的月事條,淅淅瀝瀝若有還無。
“真是比腦袋開洞還疼!”
周玉臣吐氣暗罵,她素有氣滞血瘀之症,每年的癸水隻有兩三次,雖說便宜了行事,但每次都如割肉一般要命。
周玉臣換了内裡衣裳,拾掇整齊才喚人:“把藥酒熱一壺給我吃。”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女推門進來,身上穿着缇色薄綿襖,罩了件绛紅滾兔毛夾緞背心,她提着銅壺兌了洗臉水,硬邦邦道:
“大清早的吃什麼酒?”
周玉臣取了手巾,笑道:“燕官妹妹,怎麼是你?小子們躲懶去了麼?”
周燕官把食盒從門口拎進來,一色兒擺在金漆的春台上,又從桌肚底下撥出兩個杌子,用火撚子點了一碗錫燈。她邊忙邊道:
“昨夜你回來時,半張臉都是血。大家說你得罪了貴人被打殺了,又說你是貪看爆竹被炸傷的,我來看看怎麼回事。”
說着,周燕官上前來,仔細端詳她的傷口,但見一道寸長的割口,在太陽穴與發縫的交界處。
周燕官輕輕抽氣:“天爺,這要是再往下一點兒可就兇險了,難怪老爹着急成那樣!”
周玉臣洗漱罷,才發現整個右眼腫泡起來,好在視線無礙。她揀了隻杌子坐下,渾不在意道:
“妹妹且放心,我這等潑才斷斷是死不成的……這粥怎麼也有蔥姜?”
那春台上擺着兩碗姜蔥粥,略滴了幾粒香油,旁邊是一碟春不老蒸乳餅,一盅清雞湯。
周玉臣看着那粥,哭笑不得:“昨夜幹爹灌了我好幾碗姜蔥水,今天一睜眼還是它,難不成要把我腌入味麼。”
周燕官笑眯眯的托着腮,坐在對面:“莫貧嘴,趕緊吃完了,我還得收拾去見客。”
聽得“見客”二字,周玉臣收斂笑意:
“幹爹又在給你相看人家?怎麼你竟肯了?”
周燕官是周炳在宮外收養的養女,生得烏發雪膚,姿容清絕,端然是一輕袅袅的如花美人。如今也到了待嫁之年,周炳最近為此頻頻走動。
可惜高門大族都不屑于和宦官結親,能談的多是不入流的富商大戶。周燕官早慧心明,眼見都是側室、小妾之類的歸宿,她半潑半哭的鬧了好幾次,周玉臣也站出來攔了幾回。
周炳這才姑且作罷。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周燕官娓娓道:“書裡的那些風月我不懂,裡頭的女孩兒都一色一樣的漂亮可人,倒是男子各色各異,有鐵骨铮铮、圓滑不佞,也有君子文雅、武夫悍勇。實心說,與其和他們做夫妻,我更想做一回他們。”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去:“可是這兩年老爹在禦前越發艱難,你在宮中……白天才得賞,晚上被打成這樣。若是能幫襯家裡,嫁也無妨。”
周玉臣覺得胸膛裡的那團碎肉,又要被捏散了、揉化了,痛得她站起來,牢牢握住周燕官的手,道:
“不,你不想嫁就不嫁。莫說是為了我,便是為了幹爹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