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臣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凝結在地磚上,白霧忽而團起,忽而消失。
天授帝終于放下了疑慮。
他沉聲道:“有人彈劾邱遺,說他不僅殺良民、吃空饷,還在瀾州大興土木,違制私造府邸。借護送之名,你替朕去瀾州看看。”
殺良冒功、吃空饷對于大梁的武将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唯獨“僭越私造府邸”,這才是涉及謀逆的大罪。
周玉臣心中雪明,連忙颔首應喏。
天授帝又道:“差事了結,還是回來當差,周炳隻得你一個稱心的孩子了。”
“是,奴婢省得。”周玉臣道。
突然,隻見一片陰影落在周玉臣的身側,天授帝輕輕地摩挲她的頭頂:“你和扈九的脾氣很像,耿直忠心。太子脾氣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如此溫厚的語氣,好似長輩對待晚輩。
仿佛她不是一個内宮家奴,而是君主最信任的臣子。
這位年已四十的儒雅帝王,身上一點兒盛氣淩人的意思也無,反而給人一種“我視君,如諸葛孔明在世”的感覺。在天授帝眼中,不論是一品大官,還是不入流的小吏,都是他珍視的臣民。
北狩那幾年,連蔑裡幹的小王爺都被他折服,為了保護他,甚至不惜與自己的族人作對。
據說,小王爺曾對他念過一句中原人的詩:“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便是天授帝。
周玉臣納首不言,臉上卻是毫不作僞的震動。
天授帝歎道:“去吧。隻要你虔心做事,沒有人能壞了你的前程。”
幾日後。
周玉臣改内官監銜,升為右監丞,又授命佥押管事,為内官監佥書。一旬後,她将随同趙況、趙淨兩位皇子北上。聞人鶴為使者,一同出使蔑裡幹。
與此同時,潘處道的《請複燕雲疏》也送到了皇帝的禦案上。出乎意料的是,天授帝看完後,立即讓内閣部臣進行了讨論。陳毓川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原因有四:
其一,收複燕雲可減輕關防壓力、減少軍費開支;
其二,燕雲兩州,乃産馬重地,大梁如果徹底失之,從此隻能往番邦市馬,授人以柄;
其三,潘處道奏報中,頭一條就是鎮撫之計,按眼下的情形,此人确實有化匪為兵的能耐;
其四,也是最關鍵的一條,潘處道立下軍令狀,說三年即可達成,并且所費不多。
天授帝沒有馬上否決。
他命令兵部尚書楊虛中與諸臣,仔細研讀此疏,分析潘處道送上來的營陣圖。并且,要在一個月内給出結論。
周炳喜不自勝,若真能收回雲州,那麼海洲、蔡州呢?大梁,本就是十四州啊!
他給周玉臣打點行李時,一會兒說“越往北邊越冷,棉袍要多帶幾件”;一會兒又說“算了,鼓囊囊的誰耐煩帶着?指不定就不需要去了”
最後,這個兩鬓花白的老太監,怔怔地看着窗外,沒來由道:“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周玉臣抱着滿懷的棉衣,她從縫隙中,露出痞氣的笑臉:“幹爹,怎麼今天輪到你有詩興了?”
周燕官憂心忡忡,對于周玉臣的遠行萬般不舍,口中卻調皮道:“老爹要詠月,你個呆子,怎麼也不知道應和?不過,我倒是有一句。”
說着,周燕官放下手中的藥匣子,誦道:“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着意吟賞,何必問更籌?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鲸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周炳臉上的悲意漸散。
周玉臣也嚼出了“好景為君留”中的依依不舍,“浩蕩百川流”中的豪情壯志。
不知不覺中,她和周炳放下手中的行裝,三人相視而笑。
然而,就在這時。
朱麟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色全無,聲音嘶啞:“周爺爺!陳閣老被彈劾通敵!皇上、皇上叫您立即去景福宮!”
周玉臣、周炳俱是愕然!陳毓川一個京中的老頭子,怎就通敵了?
周炳丢下行裝,趕忙去了。
景福宮裡聚集了文武百官,他們在議論兩件大事:
第一樁,潘處道麾下的文官李邦,隻身投敵,居然跟着盜賊沈擴一道走了!還公開在燕州痛斥朝廷,為沈擴收攬募兵。
第二樁,蔑裡幹的鷹咎棱、鷹咎烈兩員大将,不知為何竟沒有分兵,而是一同圍攻燕州!潘處道、藍蕤娘以極其慘烈的代價,勉強守住了陣地,現在緊急請求朝廷的支援。
天授帝勃然大怒!剿匪的朝廷官員,最後成了匪徒,還有比這更可恥的事情嗎?
皇帝下令,将李邦定為“逆賊”,不待秋後,立即誅盡九族。
秦幼節、胡伯言等人提出:“張瞻是陳毓川的門生,李邦、潘處道也是陳毓川所推薦的官員,他們或是诿過君上,或是大逆不道,或是擁兵玩寇!竟全然沒有一個忠良!說不定這次的襲擊,就是因為潘處道得罪了蔑裡幹。”
“燕州距離京師僅僅隔着一個檀州,若虜騎當真長驅而入,該如何是好?”
“潘處道惹出這等禍事,主在陳毓川。朝廷議和在即,皇上三令五申不許生事,偏他要上奏什麼《請複燕雲疏》!若沒有陳毓川的支持,潘處道一個外将哪來的膽子?”
“陳毓川曾鼓動學子上書,全然不顧社稷之危,他是想效法前朝的張邦昌啊!”
秦幼節積蓄了多年的攻劾,如天羅地網覆來。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通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