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言威才收斂起情緒,壓着聲音說:“我有愧。”
那些都不是他做的,他有愧。因為在這幾十年裡,他又确實做了這些。
唯有死才可以擺脫。
他仰頭長歎一口氣,覺得這幾十年的一切都要有個了結,他要給文明所有公民一個交代,然後成為一個曆史的罪人。
他舉起手,凝聚的光劍要刺穿自己的心髒,卻每次隻差一毫米時便停住了。
還是這樣。他無法做到,他的潛意識禁止了這個行為。
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可以用死來擺脫罪惡,一切早就結束了。
無盡的黃沙,無盡的痛苦。
言不恩一個人坐在她自己的結界裡,懷裡抱着一個死去的人,坐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和她懷裡的人,也消失在黃沙裡。
蘑菇山彌漫十多年的濃霧消失了。
言不恩選擇将一具小小的身體埋在自家公園,她們曾經最愛呆的湖邊。
老宅。
流淌的空氣中,柔和的音樂播放着,像極了幾十年前的錄音帶播放着什麼,帶着時有時無的卡頓與切掉的高低頻,安神熏香的煙袅袅搖晃,若不是白色的牆此時沾染了些許血色,風景還算悠然。
間隔一會兒,咳嗽聲就會響起。
女人接了新茶,往小木桌上棕色陶瓷杯裡緩緩傾倒,動作惬意得像無事發生,除去小木桌上放着的牌位,也許這一切都更加和諧。
牌位是剛剛拿出來的,上面赫然寫着言霏的名字。
言威一直看着她,如同過去的幾十年。
但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這身影裡的氣味發生了改變,而他全然無察覺,真正等到他意識到這一切如脫缰野馬奔騰遠去時,又什麼都無法挽回,隻能被推着一小步一小步走向深淵。
夏癸問他要嘗試一點新茶葉嗎?
言威沒有回答,他想通過思維連接去知曉面前這個女人心裡所想,卻隻能連接到一個虛無的通道,那是反起源進化的特殊通道。
熏香的味道濃郁了,茶香也是,最後連牆上挂着的時鐘秒針聲音也震耳發聩起來。
自從言霏環遊世界回來後,言威清醒的時間很少,第一次便是他派去監視言霏的人帶回來了一個坐标。那次他怒不可遏,他單槍匹馬去了那個地方,看到永生不願意相信的事。
他曾經在多年前阻止了言霏的計劃,然而還是被他研究出來了。
言威殺了實驗室所有研究員,并未挽救回一個人的性命。
就在這時,言威的目光與夏癸的相遇了,夏癸朝他柔和一笑,說:“你的催眠,我已經解了,其實你完全不用想那麼多不是嗎?”
不用再想是非對錯,反正都是一身罵名,況且,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良久,言威沉重開口:“教化所的幻境是你做的?”
夏癸重新拿了些茶葉,雖然言威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她依然重新取了一些茶葉來洗,伴随着輕柔的流水聲,她緩緩道:“我認為你是知道的。”
她頓了一下,突然笑出聲,否定了自己的話:“原來你不知道,我本以為季山月比你好控制,沒想到你更好控制。”
言威的臉色白了又綠。
她長歎一口氣:“不過季山月的事不能怪我,是他自己不願意面對事實。至于你……”
她将茶壺洗淨,重新放入新茶葉,添水重煮,随後優雅坐在白色單人沙發上,與言威面對面。
她的臉上都是怅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段過于悲傷的往事,她笑說:“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是嗎?”
白皙纖長的手指緩慢撫摸過那張牌位,像撫摸過那位已然逝去老人的臉,她的眼裡如同這斟滿的茶香,溫潤含水,任誰看了都知道其中緣由。
言威顫抖的雙唇與瞪得發幹的眼睛掃視在夏癸身上,如果他曾經吸收過類似眼刀的能力,夏癸此刻将萬箭穿心,然而她現在卻是怡然自得地坐着,輕聲說:“你沒有選擇了。”
言威壓着情緒問:“你想要做什麼?”
“我想啊……”夏癸話說一半,她的目光柔和移到了桌子的牌位上,随後垂眸,“在你死後,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在所不辭完成你的心願,你也會感動吧?”
言威的臉部皮膚抽動一下,說:“你想做掌權者,我可以讓你做。”
“不。”夏癸卻是直接否決,她歎氣,“你不懂嗎?你已經沒有選擇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有選擇,你會這樣說嗎?”
當下的任何選擇,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已經退步到允許她做掌權者,說明他已經退無可退。
言威鐵青着臉,最後隻能深深歎氣。
“你跟我認識你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言威閉眼無力說。
夏癸不覺得:“一樣,是你沒關注。”
“對不起。”
“不需要。”
凝固的沉默,夏癸最終還是笑出來:“他已經死了,沒辦法重新當上掌權者了,不過我和我女兒還可以。”
言威看她一眼,下撇的嘴角讓他說不出話。
時鐘的節奏擺動得令人昏昏欲睡,沒多久言威就覺得發自心底的放松起來,他的心很快陷入混亂,有些記不起剛剛他們是在讨論什麼。
“砰”一聲,茶室的門被重重推開,兩道目光同時聚集在動靜中央,隻見言不恩站在那裡,通紅的臉和眼睛在那張有着刀疤的臉上顯得猙獰。她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隻是她從未想過事實是那樣,更未想過參與的人是她的母親。這次她難得沒哭,隻用眼睛直勾勾看着裡面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半晌,夏癸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伸手摸她的頭,說:“你的爺爺和父親,為你争取了以後的權力。”
言不恩打開了她的手,咬着牙說:“我不要那種權力。”
“你以後會懂的。”
“我不會懂的!!”
推門而入後,破門而出。
夏癸臉上淺淺的笑意一直未褪去,她說:“你得抓緊時間。”
言威并未在意在她的提醒,隻是淡淡問:“言不恩是誰的女兒?”
夏癸笑:“我的。”
言威閉上眼,将胸腔裡的濁氣重重吐出,他好像終于明白為什麼當年自己逼退言霏,讓他自行離去之後,她傷心低迷了那麼久,原本以為隻是不合時宜的抑郁發作,随着小時候沉皚和季家姐弟的到來又逐漸好轉,原來是他錯過了太多可能,而他從未關注過。
命運啊。
那些望眼欲穿的過往,悲歡離合、愛恨情深,都隻是文明的一粒微塵,時間翻過的最普通的一頁。